晚飯後,天完全黑下來。剛點上蠟燭,彩娟就來了。銀漢去廚房刷碗,用手捂住蠟燭,用腳試着,蹚水步往外走。彩娟大喊:“哎哎哎!”銀漢差一點碰到車把上。彩娟推自行車往院子裡頭走,說:“叫你別慌,你非得走。”“你什麼時候說讓我別慌了?一聲不言語就把車子堵在門口,這裡是放自行車的地方嗎。”彩娟把電爐子放自行車上推着就走。銀漢說:“你光拿我的東西,還不讓我買。”“我用用就給你送過來。沒電要電爐子幹什麼,你明天不用送飯了。什麼時候才能來電?他們不好好幹,光肉。”銀漢說:“什麼話!他們搶修速度很快。”彩娟轉轉眼珠問:“體育場熱鬧不?”“冷冷清清。可能停電大家早睡,都不出來鍛鍊吧。正好我包場,不用等。”彩娟聽清楚銀漢話的每一個字後,放心地走了。
碧喜來電話說:“銀漢,你那裡停電,也不吭一聲。打電話你不接,幹什麼去了?”銀漢說:“我上網吧了。”碧喜說:“上我這來就行了,我這裡有電話、有電腦,什麼都現成。別做飯了,上咱家來吃吧。”
來俏月看見銀漢拿來的雞蛋,說:“這麼多,什麼時候才能吃完。”銀漢說:“上午煎雞蛋,中午炒雞蛋,晚上煮雞蛋。”張平澳說:“雞蛋能放四個月。”俏月說:“我新學了孔子一句話:年七十,可以隨心所欲也不會出規矩。”銀漢說:“別,你要隨心所欲就麻煩了,還得按規矩走。我想把咱家裡屋的後窗戶打開,省得屋裡潮。”俏月歡喜:“哪天我幫你幹去,你批准就行,我來幹。”銀漢說:“不不,是你批准,我來幹。”“弄開了不?當時你爸用磚粘水泥把窗子堵死,外面又用水泥抹一層。”銀漢說:“那也沒關係,我用鏨子鑿開。”
碧喜問:“沒電這些天怎麼過的?”銀漢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享受一下愛迪生出生以前的日子。”“挺有詩意。”碧喜笑道,“但是,黑燈瞎火的算什麼。” “你給的生日蠟燭,還沒用完。”“那能用多大會?老換不麻煩嘛。”銀漢說:“不麻煩。需要的時候就點一根,有爐子,能吃飯就一切正常。”“晚上黑乎乎你害怕不?沒有電,萬一來了賊怎麼辦?”銀漢說:“賊來了怎麼應付可以看心情,不高興就賞他兩耳光。”碧喜笑了:“還有這樣說話的呢,你一個人不怕還挺好呢,我光擔心你怕事。”銀漢說:“我也奇怪怎麼沒有害怕的事,倒見不少人怕我。”
碧喜說:“咱爺爺就膽大。有一回出門進貨遇到兩個斷路的,爺爺不下自行車,一腳一個踹翻,用繩子拴着回來了。有街坊問:兄弟,這是你辦的貨?”銀漢問:“他爲什麼吸毒?”碧喜說:“咱姑說沒事吸着玩,結果上癮戒不掉了。”“伯祖呢?他當時爲什麼不制止?”碧喜說:“他哥倆一起吸毒,差不多都是那時候死的。”銀漢憤恨說:“不學好。”碧喜說:“不能這樣說,咱親爺爺。”銀漢說:“親祖宗就可以不學好嗎!如果他正常生活,何至父母晚年喪子,妻子中年喪夫,孩子少年喪父。日子過不下去都怨他倆!如果不這樣,老爺爺何至於才得個下壽,咱爸又何至於白手起家被動一生?最遲從鴉片戰爭起中國人就都知道毒品有害,他不知道?說不過去。我猜他爲什麼吸毒,那是生活遇到了難處,滿足不了虛榮心。家業敗盡還是死掉了,他這樣有面子還是有命?”
碧喜不再答,說:“你穿的衣服不配色。你看,裡面是高領毛衣,中間黑運動服上衣,外面天藍色西服。哎,上衣領子摺疊在裡面了。”伸手給翻摺好。銀漢說:“不跟你在一起走路,省得給你丟人。”碧喜說:“不是給我丟人,有名氣的要體面。人家說發明家李銀漢打扮成這樣。”銀漢說:“咱媽這一陣怎麼樣,沒事吧?”俏月說:“沒事。”碧喜說:“咱媽這些天光發愁,她說從前算命的說她活到七十二,快到了。”銀漢對來俏月說:“算命的不能確定具體壽命年限。歷史上最有名的術士也常常判斷失誤。人要每天都活得好,管它哪天死。”飯後銀漢要走,碧喜說:“等等,給你個燒餅夾肉。”用牛肚、牛肉把燒餅塞得像只氣蛤蟆。
銀漢回到家,關效美追着說:“彩娟來兩趟,找着你沒有?”銀漢說:“我知道,她來拿西葫蘆,怕放壞了。”
銀漢借了鏨子,連同自己工具箱裡的一個不知道哪來的爛榔頭,次日一早就蹲在旮旯牆頭上用榔頭和鏨子砸。身體不怎麼聽使喚,幹着吃力。彩娟居然來了,站在外面看了一會就進家。旮旯牆頭不怎麼好踩,不留神就能掉下去。銀漢一邊緊張地找着平衡,一邊盡最大努力砸磚。可笑那榔頭木榫已經朽了一部分,光掉頭,掉進封死的旮旯裡兩次,只好跳進去撿出來再安上。好半天才把窗戶打開一個缺口,渾身冒汗,胳膊腿直打哆嗦。收拾東西回家,問彩娟:“我的那個短小精幹的斧子怎麼沒找到,倒見了一個爛把的榔頭,怎麼回事?”“我不知道。”彩娟無辜神色表白說,“原來窗戶堵上幹什麼?”銀漢說:“後面是個廁所,再說也亂,沒法休息。”彩娟暗笑。
廚房爐子上的鍋正冒着汽,銀漢問:“鍋裡幹什麼呢?”彩娟不答,問:“什麼時候吃飯?”“馬上就做。”銀漢洗了手掀開鍋蓋,發現裡面熬着米飯,饅頭已經餾好了。太陽從西邊出來了,真奇怪。
午睡起來,發現被子掉在地上,原來西邊繩斷了。銀漢把被子撿起來,拍打一下搭在東邊繩上。彩娟主動過來把斷了的繩接上,又把被子摘下來搭在上面。銀漢說:“那邊已經沒陽光,我搭在東邊繩上正得陽光。”彩娟說:“那個繩礙事,自行車沒地方放。”“自行車靠牆放,不礙事。”彩娟爭執說:“那邊沒陽光的地方不礙事,被子用天天曬嗎。”“哪裡天天曬,前些天不得閒,這兩日天沒太陽。被褥舊了,又涼又硬,不曬沒法睡。”彩娟這纔不言語。過了一小會,彩娟又把被子摘下來,搭在銀漢剛纔放被子的繩上。結果用力過猛,東邊這條繩也斷了。銀漢撿起被子拍土說:“這回非洗不可了。”彩娟又接好這條繩,說:“你看看,我接的好不好?”銀漢也不回頭:“不錯,謝謝你。”彩娟慚愧說:“還乾點好事。”忽然燈亮了,外面有人喊:“來電了!”彩娟笑道:“就是,還真修得快。”上網閒看。銀漢說:“天快黑了,回家給老太太做飯去吧。”彩娟只好走了。
銀漢又要去後面砸窗戶,剛一出門,關效美正在門口淘米,問:“又幹去了?”“對。”銀漢把堵住窗戶的磚頭全部砸開,回家洗手喝點水。申廣福正站在門口觀望,過來說:“找銀漢問問。”“進來吧申科長。”申廣福拿着玉葉的作業問:“這道作業題,與有肝膽人共事,讓填下句。”銀漢說:“從無字句處讀書。”申廣福忙寫上,又問:“千年老樹當衣架,下一句是什麼話?”銀漢說:“萬里長江做浴盆。”申廣福咧嘴笑,拿筆填上又問:“鍥而不捨下一句是什麼?”“金石可鏤。”申廣福在紙上寫下“今世可”三字,銀漢說:“不是,是金銀的金,石頭的石。可鏤,說的是再硬的金屬、石頭也能雕刻。”申廣福問:“哪個樓?樓房的樓?”“鏤空的鏤。”申廣福客氣地說:“還是銀漢有學問。我年紀大了,原來學的都忘了。我年輕的時候能背誦十來首唐詩呢。”非常自豪地謝着走了。
銀漢接着幹活,把磚頭、水泥雜塊收拾乾淨。天黑了,銀漢暈乎乎,上廁所摸不着燈繩。定神,傻民從廁所裡出來驚叫:“哎呀,嚇死我了,你站在這幹嘛?嚇唬我?”銀漢說:“聚民,沒嚇唬你,我沒摸着燈繩。別怕。”傻民這才放鬆了,說:“我就害怕黑,還害怕……呼一下的那個……”“突發事件。”“對。我除了突發事件和黑,什麼都不怕。你呢?”“除了這兩樣,什麼都怕。”“那你還不如我。”傻民笑了。銀漢說:“說的是。”
夜裡銀漢發燒,20個小時才降了溫。將睡,彩娟兩腮紅紅的來了,嬉笑說:“今天喝多了,得在你這裡睡,要不半夜出事怎麼辦。半夜別忘了給我倒水喝。”銀漢說:“我穿着棉衣、棉襖睡覺吧,也好起來照顧你。”彩娟甜蜜地說:“老公就是好。”彩娟打呼嚕,還挺響。銀漢好容易睡着了,彩娟又醒了:“口乾,難受。”銀漢下牀給她倒水喝。彩娟說:“不想喝,想喝成瓶的酸奶,不喝袋裝的。”銀漢說:“我這一窮二白,沒有。”“那你就給我做碗稀粥去吧。”彩娟着撒嬌,穿好衣服出來看星星。“你陪着幹什麼,進屋吧,外面多冷。”銀漢把粥給她端到屋裡去,把鍋底的粥颳了喝了,說,“這個粥喝着真是享受。”彩娟蹲在香椿樹下大吐起來,酒氣熏天。“怎麼喝這麼多。”銀漢給她打了溫水讓她洗手洗臉,又扶她進屋。彩娟喝着粥,口中不停地叨叨:“哎呀,救命的稀粥。哎呀,救命的稀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