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後銀漢悲憤得不能控制,忍不住流淚。忙接着工作,轉移注意力。曉風有意安慰:“爸,你的理論水平這麼高,誰教的?我感覺不是在學校裡學的。別說學校裡的學生,教授有的說起話都那麼沒水平。”“當然是你爺爺給打的基礎。人都是站在父母肩膀上的,理論水平是家傳。”曉風說:“我也感覺是。”
銀漢說:“讓小窩頭念一下你爺爺的筆記,好不好?”曉風說:“好。”銀漢打開系統,小窩頭走了出來。曉風樂了,說:“真妙。”小窩頭說:“銀漢叔叔,有什麼吩咐?”銀漢說:“把我爸的筆記朗讀一下。”“好的銀漢叔叔。”小窩頭馬上背誦,“李惠慈爺爺的感言一:爲自己的人,總爲不了自己。如果他當時能得到一點小利益,那麼今後就會失去更大的利益。感言二:驕傲的人總不承認自己驕傲,虛心的人總說自己不虛心。英雄人物從不誇誇其談,只有無能兒才吹破天。感言三:高貴品質不是突然確定的,是從一點一滴的小事中逐漸培養的,就像幼苗不能一下就長成一樣,只有從土壤中吸收一點一滴的水分和養料才能成爲蔥蘢茂密的大樹。感言四:歷史上從來沒有這樣一個偉人:不經社會鬥爭就能成爲政治家,不體驗生活就能成爲作家,不經戰爭考驗就成爲軍事家,不注意觀察生活細節就能成爲藝術家。我不能庸庸碌碌地活下去,要做一個有益於人民的人。”
影像消失,曉風說:“小窩頭說話怎麼不看稿子。”“虛擬人的特點就是灌輸的知識不會忘,因爲她不會思考,只會複製。” 曉風說:“我怎麼沒聽我爺爺這樣說過?”“這是你爺爺年輕時候寫的,當時還不到二十歲。”“呀,我爺爺多高尚。”“確實。你爺爺去世,很多人都非常惋惜。”銀漢說着,忍不住兩眼冒淚。曉風連忙拍拍:“噢,噢,不傷心。”銀漢說:“可愛,不傷心了,傷心也沒用。你爺爺從來不讓我跟他肢體親近,他覺得拉拉扯扯沒面子。他去世以後,我每次做夢見到他,就趕緊跑過去先抱住他再說。他沒有拒絕,我抱着他就大哭。”曉風連忙拿衛生紙,說:“爸,不哭。”也跟着掉下淚來。銀漢用袖子拭了眼淚,然後對曉風說:“好孩子,謝謝你。寫作業去吧。”
早上銀漢把飯做好,曉風自覺起牀。銀漢說:“吃完飯你就回那邊去吧,告訴馮老師這幾天別來了,讓我休息休息,煩死了。”出去鍛鍊一會心情轉好,銀漢又買了魚和酸菜回來說:“給你媽打電話讓她來吃魚,她沒面子會更糟。”
下午彩娟走,喊着曉風:“跟我一起去儲藏室放自行車,放外面再丟了。”彩娟走後,曉風回來說:“爸,我媽讓我告訴你一句話,我給忘了。我媽說:合戶口你爸不高興,還摘開吧。我當時不能把你姥娘剩下,怕不承認母女關係。”銀漢說:“這都怎麼想的,馮老師的腦海一貫很奇妙。”曉風辯解說:“我媽擔心。”銀漢說:“是。你媽不明白,扈三娘也低能。但是這個低能的可憐人既不公平也不善良。不能光聽她自己說,拿衡量是非的標準量一下。人往往有憐憫心,看到可憐人都想幫助,以爲好心會有好報,其實不然,這得看幫助的是什麼人。幫助可憐人與報答恩人不是一回事,前者是他欠你,而後者是你欠他,但是她娘倆往往混爲一談。認爲自己不能幹別人就應該幹得好的沒邊,越出力多越被她們看得賤;照顧她,她反倒認爲她比別人強。她狠心坑人,但不是每個人都狠心坑她。我知道你也受她們的蠱惑,分不清到底誰有問題。”曉風低下頭不語。銀漢說:“好歹你是懂道理又沒有心理變態的,說一個故事就能知道是非標準,也就不難判斷。”曉風聽了很期待,忙點頭:“嗯。”
銀漢說:“有個哲人講過一個寓言故事,叫做《偷盜村》。這個村的村民,都有偷盜的習慣。平時過日子,就是甲偷乙,乙偷丙,丙偷丁,丁偷甲。每家都被偷,每家都偷別人。所以,誰家也沒貧困,就是那樣過日子。直到有一天來了個戊,這纔有些變化。這個戊跟甲、乙、丙、丁都不同,他不偷東西。人家光偷他,他很快成了赤貧戶。”曉風尷尬地說:“對。”銀漢說:“她們過得像賊窩,各行其是,自己顧自己。但是我不想得到賊窩的待遇,我想走正常程序。你不知道賊窩待遇什麼意思是不是?”曉風認真點頭:“嗯!”銀漢說:“我也舉個例子。四個賊約好一起去偷東西……”曉風先笑了。銀漢說:“一個要偷的院子從來沒去過,賊頭就讓一個賊下去看看。賊跳下去,卻發現腳下是帶着冰凌茬的贓污爛泥,一下陷到膝蓋。”曉風說:“跳糞坑裡了。”銀漢說:“對。但是他不告訴其他人,說:沒人,下來吧。你看,他沒說腳下,而是模糊問題。第二個也掉進爛泥,同樣不告訴其他人,四個賊都兩腿泥污,渾身冰涼。”“噫……”曉風十分厭煩。
銀漢笑了:“這就是賊性,負數人,沒有一點照顧別人的善心。如果有照顧,一定得讓對方感恩,不然絕不會釋放正能量。人是好壞攙在起的,難分辨。有個哲人說過一個香水理論,說香水不論哪個國家哪個地區的產品,有95%的成分完全相同,那就是水。花色品種、管理水平、工藝技術、地域特徵等等,都在這個5%裡面。人也有95%相同:吃喝拉撒、衣食住行;愛家庭、愛孩子、爲生存奮鬥和憂心。是不是可以斷定具備這些就是好人了?是假是真、是善是惡、是美是醜,都在那個5%裡面。哪個人都不是從頭壞到腳,只是那5%出了問題,也正是這5%可以定性質。”曉風咬着下嘴脣,皺了眉頭點點頭。
銀漢說:“我現在經不得一點刺激,每次的發病越來越厲害,而且恢復期越拉越長。但是她們就知道專制。對她們有利的纔是理,反之就說別人不講理。我還說什麼,難道也等着聽她說我死不講理嗎?扈三娘對自己的女兒都不珍惜,覺得年輕人使喚不壞。她知道她女兒現在正在煎熬嗎?就會勾心鬥角搞內耗,瞎操是一生的主營業務。虐待別人不允許浪費一點,她自己浪費驚人。不允許別人高興,都得讓她出夠風頭。施捨出垃圾也得讓別人對她感恩,不然垃圾也不捨得給。存忠糊塗,以爲對他姨有幫助,他姨家就對他感恩戴德。我曾經給扈三娘住院算賬,他說:你們要是分那麼清楚我就不來了。似乎他模糊了別人也會跟着他一起模糊。其實他是往外迷,而扈三娘是往裡迷,方向不會改。存忠吃夠虧了才認清性質,絲毫不要扈三孃家的任何好處,也不願理她的事。”曉風說:“就是。”
李銀漢說:“你媽……哦,馮老師糊塗得分不開瓣。她光向我灌輸扈三孃的好,說:你娶了我,她就是你的老的,你得孝順。聽聽,好像扈三娘十月懷胎一朝分娩又辛辛苦苦養大的那個人是我。馮老師反覆強調扈三孃的家長位置牢固不可動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我說:如果有個人整天害人,她說她唯獨不害你,你信不信?馮老師說:她不害我就沒事。我說:是她傻還是你傻?當天下人都傻。馮老師又找出當年的話題說話,我曾經構想開發新型飼料,養幾隻雞做實驗,她說:放咱院裡讓老太太看着。我說:她怎麼會看雞,她光盯着我!”曉風一笑。銀漢說:“馮老師想懶省事,把責任推給配偶就完事大吉。因爲倆人是一家嘛,是這個家乾的就行了,別管是誰幹。受傳統習俗的影響,不少人這樣想。你奶奶也認爲她的父母應該你爺爺來孝順。但是傳統文化中夫爲妻綱,你奶奶不干涉別人,這個規則勉強可以進行得下去;馮老師就不一樣,反着的,要妻爲夫綱、母爲子綱、岳母爲女婿綱,沒規距沒體統。”曉風又笑了。銀漢說:“回頭我得問問馮老師,孝順是不是隻對娘不對爹。”曉風登時大笑:“有才!”
銀漢說:“馮老師動不動提孝順,她自己孝順不孝順?”“她……孝順啊。”曉風也拿不準。銀漢說:“她自認爲孝順。也牽涉標準問題:怎麼叫做孝,怎麼叫做不孝。古人有標準:不孝者有三。”曉風搶答:“無後爲大!”“是一條。那兩條呢?”曉風啞口無言。銀漢說:“一條是家境貧窮,父母年老,卻不去當官掙俸祿來養老人,意味着父母貧病早死;另一條是順着父母的意思無條件屈從,容忍他們做不義之事。如此,父母是不是越來越不像話?這是兒女縱容的結果。拯救父母靈魂,從糾正不良觀念開始。見父母有錯而不勸說,是忍心讓他們陷入不義之中,不負責任。”曉風尷尬點頭:“我媽就是誰厲害就慣着誰。”
銀漢捂住胸口說:“不說了,夠死了,我得躺一會。”曉風說:“快睡去吧。還讓我媽來不?”銀漢說:“哪能不讓她來。不能說,她接受不了。”曉風說:“就說你不舒服。”“行,謝謝寶寶。就是不舒服,氣的了,因爲戶籍室許諾的星期二還沒到。”銀漢洗衣服,曉風接了電話對銀漢說:“我媽說:戶口本後面的兩頁你爸摘下來就行了唄。”“那就讓她摘去。前面目錄與後面不符,她就這樣辦事嗎。你說她是不是缺心眼。”銀漢登時火了,又胃疼起來,“寶,我過糊塗了,明天星期幾?”“星期一,今天星期天。”“還得等。哎,保險公司你的給付款到賬了,我告訴你了沒有?”“告訴了,都好幾天了。”銀漢嘆氣:“我真糊塗。經不得一點事,眼睛也看不清楚,老了。”曉風忙說:“你不老。”
“年齡沒老,我心老了,煩死。看點舒心的東西靜靜心。”銀漢打起精神,抽出一本《貞觀政要》。曉風說:“我發現《貞觀政要》你看了好幾次。這麼重視這本書,是經典版的?”“不會。”曉風說:“這麼精美的包裝,不是精品?”銀漢說:“當然不是。精品體現在水平上,不是包裝上。一本書總有一個翻譯班子集體工作,湊在一起就可以出書。但是裡面水平參差不齊,需要總編把關。我覺得總編並沒有把整部書看一遍,因爲裡面不少自相矛盾的地方沒被發現。”曉風聞言過來看,問:“那一句是?”“你看這一句:唐太宗完全相同的一句話:朕有氣疾。前面翻譯成我有季節病,後面翻譯成我有哮喘病,總編沒看出來。”銀漢輕輕念着,“事等弦韋,虛心靜志,敬佇德音。我從小就接受這些,格外符合自己的意志,心情舒暢。”曉風說:“就像機器人讀到了自己的說明書,彷彿直接跟製造商對話,感到很被理解。”銀漢笑道:“接近。”“爸你臉紅了,害羞呀。”
星期二終於到了,上午去拿戶口本,帶上準備好的禮物,連同曾經出版的兩本書。進門見趙玉枝情緒很低落。李銀漢忙賠笑:“真對不起,謝謝玉枝妹妹。”趙玉枝拿出辦好的戶口本說:“好了,按照你的意思,恢復原狀了。”銀漢忙將禮物遞過去:“給您添了這麼大麻煩,很愧疚,這是補償。”趙玉枝接過書看了看,說:“《李銀漢方歌精煉》、《奇觀遊記》。還不錯呢。書可以留下,禮品你拿走,我們有紀律,不能收。”“我那天犯病不正常,驚嚇了您,真對不起。”銀漢又給趙玉枝鞠一躬。“真不能收。”趙玉枝笑了,客氣地說,“給我寫上名字。”
銀漢簽了贈言說:“這些零食託您送給一個人好嗎,就是110的一個巡警。”銀漢簡單講了那天的事,又說:“我那天犯病厲害,沒注意他長什麼樣。”趙玉枝說:“這個可幫您找不了,後面有個光榮榜和出勤欄,您自己看看,哪個是。”接警室一個瘦瘦的中年警察與銀漢一起來到院內一排公示鋼架屏前,上面都是警察的照片,足有五十人。完全相同的警察制服,表情也大致相同。銀漢頓時傻了眼,忽然想起點線索,“查查那天的出勤記錄就知道。”瘦警察笑道:“不能給你查,多包涵。東西不能收,拿回去。難得能理解警察的工作,我們很安慰。很多人不理解,有的還說你幹這的。”銀漢說:“公道自在人心。新局長幹得不錯,風氣比從前強多了。”瘦警察說:“見到清亮的人很開心,歡迎你沒事來聊天。”
曉風來的時候,銀漢遞給他戶口本:“馮老師孃倆的戶口辦好了,捎走吧。”曉風看着兩個新戶口本,說:“爸你真了不起。”銀漢說:“馮老師說一趟都辦完,事實證明整整跑了十趟:龍海派出所跑了一趟,社區四趟,登禹派出所五趟,還不包括你外出複印證明那一趟。”曉風連連點頭。銀漢打開易磁程序說:“讓小窩頭陪你寫作業好不好。”“好。”曉風樂了,又問,“爸,你這幾天怎麼沒開易磁系統?”銀漢說:“心情不好的時候怕把系統氣氛衝亂,嚇着小窩頭沒道理。”曉風看着蘑菇小屋裡的小窩頭正在寫作業,笑了,也寫起來。
銀漢洗衣服。一會,小窩頭收拾作業後走出來說:“曉風哥哥,休息一會吧;銀漢叔叔,今天是元宵節,要記得吃元宵哦。”銀漢笑了:“謝謝小窩頭。”曉風問:“爸,你洗的什麼?”銀漢說:“你的替換衣服,還有你走的時候要拿的衣服。洗曬一遍,不過敏。我這一會怎麼回事,要暈。咱們淖幾片白菜葉子湊合吃吧,有力氣了再收拾着吃。”曉風忙說:“我來洗白菜葉子。”銀漢下元宵,外面響起了雷鳴般的鞭炮聲,曉風忙捂住銀漢的耳朵。開飯,銀漢問:“喝點葡萄酒不?我釀的乾紅葡萄酒。”“喝!”曉風很高興地倒上:“酒掛瓶,滿室生香。”銀漢夾起一個元宵看:“名家做的真好。像一個藍田玉佩,珠光軟潤。”曉風看着元宵軟軟的往下滑,笑道:“再看就爛掉了。”銀漢說:“不看了,吃!”
吃完飯,曉風說:“我姥娘昨天在家試一個雞蛋能不能站在桌上,怎麼都站不住。說電視上演的是不是搞的特技。”銀漢驚奇地說:“這有什麼難。雞蛋新鮮、桌面平整就能站得住。雞蛋表面並不混圓平整,是疙疙瘩瘩的。能找到三個點就夠了。”曉風找了一個雞蛋試了試,還真站住了。晚飯前,曉風在桌上豎起一根鉛筆說:“我回家吧,你好好休息。”
曉風走後,屋裡安靜下來。外面又響起了一陣煙花鞭炮聲。風颳進來,鉛筆倒了,掉在地上。銀漢撿起鉛筆放在筆盒裡,騎上自行車去體育場。體育場人來人往,煙花爆竹齊鳴,漆黑的天空綻放絢麗多姿的禮花朵朵,照得地上如同白晝。孔明燈漫天飛舞,就像螢火蟲一樣,伴隨人們的歡笑吵嚷聲,煞是熱鬧。銀漢心裡特別愉快:願這個世界的每個人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