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昏睡的銀漢,碧喜想起小時候的事:銀漢有一次摔倒了,手腕磕破了皮且沾了泥,他到小河邊洗乾淨。碧喜說:“別洗,水毒了傷口。”銀漢就用嘴吮吸傷口說:“這樣就沒事了。”弟弟現在怎麼落到這般地步?特護米姑娘安慰說:“姐別哭,李哥看着情況在好轉。”碧喜說:“弟弟那麼好,那麼專業那麼敬謹。他不給這個世界帶來一點負面情緒,讓人遠離腐朽和污濁。弟弟好美,他是天際的祝福,永遠的芬芳。都說好人得好報,可是怎麼成了這樣。”
張博林領衆人來查房,碧喜忙打招呼:“張老師,我弟弟怎麼誰都不認識?”“慢慢恢復,得一段時間。”張博林說着,轉向幾個實習醫生接着介紹說,“這套方案對肝腎有損害,配拮抗劑造成的。藥理作用,記憶區處於麻痹狀態,對記憶的損害是肯定的,但這是可逆的,所以問題不太大。”
臨牀病號大兒子的手機放在銀漢旁邊的牀頭櫃上,忽然聲響大作,驚得銀漢抽搐一陣:“快拿走。”彩娟一動不動。朦朧間,銀漢似乎想起來什麼,是的,是當年的情景。曉風在自己懷裡背書,那稚嫩清脆的聲音又環繞耳邊:“橘生淮南則爲橘,生於淮北則爲枳……”銀漢睜開眼對彩娟說:“我想起來了,咱們的孩子叫曉風。他很乖,也很好學。”一個清秀的男孩推門進來,銀漢朝他伸出手:“曉風,坐爸爸這。”“爸,你終於認識我了。”曉風驚喜。
銀漢感到好些時,就問彩娟:“這幾天都發生了什麼?”彩娟不語。銀漢又問:“牀下的東西誰送來的?”彩娟又不語。米姑娘看着,抿着嘴笑。銀漢急躁,但毫無辦法。看見牆上掛的溼度表,更加糊塗不解:“溼度表的指針怎麼指到0以下?這個世界怎麼回事?”彩娟與米姑娘談天,忽聽得京腔京韻的清唱:“困至在天堂下,爲還你店飯錢無奈何只得來賣它。擺一擺手你就牽去了吧,但不知此馬落於誰家。”天哪,原本把銀漢當成了半死人,哪裡還指望有正常聲音,看來他還能恢復。彩娟頓感渾身是勁,對銀漢說:“晚上咱們喝豆腐腦。”
半夜,銀漢被臨牀劉大叔的呼吸聲吵醒,那鼾聲越打越高。他的女兒此時伏在牀邊睡着了。銀漢喊她,劉姑娘沒醒,米姑娘醒了。銀漢說:“喊那個姑娘,我有話跟她說。”米姑娘喊醒了她,銀漢說:“姑娘,你爸呼吸非常窘迫,怕到不了天亮心臟就會出問題。你去喊值班醫生看一下。”劉姑娘喊了醫生過來,給劉大叔輸上氧又輸液。過了一個多小時,鼾聲正常了。早上彩娟送飯,劉姑娘道謝:“您怎麼知道我爸心臟要出問題?”銀漢說:“他的呼吸不正常。”“是嗎,我怎麼沒聽出來。”彩娟得意地說:“我家老公是醫生,一聽就知道有問題。”
銀漢不能下牀,就躺在牀上做肢體運動;兩天,就支持着下牀走。彩娟快下班時提前回到醫院,銀漢上衛生間了。彩娟問:“他上午都幹什麼?”米姑娘說:“翻箱倒櫃找吃的。”彩娟說:“昨天的蘋果忘了給他留幾個了,沒事啃啃,省得夠得慌。”米姑娘說:“這裡留點東西沒事,我們都不吃病號的東西。”彩娟當即說:“早上檢查,嫌亂不讓放。”
碧喜來看望,聽說銀漢要出院,驚喜不已。彩娟說:“楊春娥說,銀漢病得這麼厲害,親媽哪去了。”碧喜說:“咱媽崩潰了,在家天天哭,說銀漢死了她怎麼辦。咱媽說銀漢那麼多天不能吃東西,已經瘦得胳膊上的皮一提老高不回去,這叫鬼打牆活不長。咱媽不會伺候人,來了也幫不上忙。”
次日張博林來查房,還沒進門就聽見銀漢大笑:“原想你可以隨意傍大款,連婚都不用離;沒想到老天不讓省事,泡湯。”衆人窘,偷眼看銀漢,見他是一副無法承受的痛苦表情。銀漢繼續說:“如果能如願,還可以再生一個女兒,過富貴日子,又有貼心小棉襖。可是曉風倒黴了,曉風……”銀漢一下沒接上氣;停頓了一下,又大笑,既而暈厥過去。大家都靜靜地觀察着,一聲不出;彩娟低聲嘟囔:“看還笑不。”張博林進門說:“別跟他多說話,讓他休息。”彩娟說:“沒跟他說,他自己要說。”張博林用聽診器給銀漢聽了聽心肺就走出去。在走廊裡,一個實習生問張博林:“他是頑強有毅力吧?”張博林又點頭,不無欽佩地說:“據說這纔是不含一點內耗的精神健康。”
第二天彩娟中午下了班回到病房,還沒進門就聽見裡面很熱鬧。是碧喜陪着幾個人圍着銀漢病牀說笑,氣氛很融洽。範承進說:“總認得吧。”彩娟說:“我認得範主任和海英姐。”範承進對彩娟介紹另兩位:“王龍舉王科長,還有陶師傅。”彩娟說:“陶師傅我認得,我吃過你下的麪條。”範承進說:“我前天晚上夢見銀漢弟了。”“呀,我那天也夢見銀漢了,夢見天上有臺階從雲彩裡伸下來,一直順到地上,銀漢順着臺階下來了。”林海英稱呼銀漢時還是底氣不足。陶師傅驚訝地說:“我也夢見李主任了,我做夢才稀奇呢。我覺得我廚房裡醬油、醋什麼的瓶子都變得像膠囊藥丸一樣大,還挺精緻的。還有鹽和五香粉包,也膠囊那麼大小,一次就得捏一把。我炒京醬肉絲,沒有竈火也沒有肉絲,就一把一把把小醬油、小醋、小鹽撮一起用炒瓢翻好大會子,倒在鋪着蔥絲的盤子裡端給李主任。李主任說看着挺不錯。早晨醒了我一想,那東西能吃嗎。”大家都笑了。王龍舉說:“大家都做一樣的夢,還真稀奇。”
張寶緞推着排檔車往外走,正遇到扈美芹站在門口往外看。張寶緞問:“嬸子,銀漢弟什麼時候出院?”扈美芹說:“就今天出院。我沒局,出來看看。那衚衕口走的是他倆不?”“那是春生和他媳婦金娥。銀漢弟那麼弱,咋能那樣走進來。”扈美芹嘆口氣說:“可沒事了。前幾天,你不知道漢病得厲害的,醫生說沒救了,我心裡沉甸甸的,想着這一次得把漢扔了。”張寶緞奇怪地問:“什麼叫把漢扔了?”扈美芹說:“舊時候小孩沒養活,往亂墳崗子上一扔就完事。”張寶緞說:“銀漢弟又不是沒結婚的小孩;再說誰家興這樣對人。”扈美芹坦然說:“就是說。家裡有老人,小孩不能入林,得扔了。”張寶緞說:“這是啥時代的事了,嬸子,你多少年沒上班了?”“我自打生了娟,就沒大上過班。”“嬸子你落伍了。你走出去看看人家都怎麼過的。你看你家有樓,光放垃圾。不如打掃乾淨賃出去,日子過得痛快。”扈美芹說:“啥不痛快的,打掃它幹啥!放着又不要吃不要喝的。”“那是,放着吧。我得走了嬸子,快上買賣了。”張寶緞推車子就走。
一輛出租車開到門口,彩娟喜悅地從車上下來。美芹驚喜地說:“也,你們坐出租車來的?兩步地,坐個三輪就行唄。”銀漢從車裡下來就扶着牆,司機攙着他進了院子。美芹一直跟着看:“也?太瓤了。出院就沒事了。”彩娟說:“不行,醫生開了方子,讓在家輸液。”
扈美芹關好大門,進來看銀漢躺在牀上,就說:“得幾天好。”彩娟歡喜地問:“銀漢,你想喝點什麼?”美芹撇撇嘴出去了。彩娟說:“你喝豆腐腦不?”銀漢很感激:“那太好了。”彩娟說:“我買去,買兩碗。”豆腐腦買來了,銀漢喝了一碗沒夠,又把放在牀頭櫃上的另一袋打開。美芹笑眯眯過來伸手就奪走:“到晚上再喝一頓。看你還能能吃幾天。”銀漢頓時什麼都不想吃了,只覺得噁心。彩娟說:“你不能出門,要手機沒用。咱家有電話,不用花那錢。”
曉風寫一會作業就過來看銀漢,見他躺在牀上拿着筆記本上的設計方案似乎在看,但神情茫然、心不在焉。曉風很不安:“爸,你傷心不?你不能出去走。”銀漢說:“這幾天光休息不幹活,覺得挺幸福。傷心什麼,光在家裡哭?”曉風說:“哭是不至於,但是怎麼能不煩,你騙我。”銀漢說:“寶寶坐我牀邊,爸爸給講故事。外國報道一個男子患嚴重的骨質疏鬆症,折斷骨頭是家常便飯,撕裂軟組織不可勝數。人家至多是接二連三倒黴,他是接二十連三十地倒黴。別人問起他的感受時,他說:你不覺得你們很幸福嗎?故事講完了,寫作業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