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丫鬟四下裡看了看無旁人,帶着哭腔把滿月宴上的事詳訴了一番,字句懇切道:“奴婢只是心中有氣,忍不住逞了口舌之快,卻犯了太子妃最痛恨入骨的忌諱。奴婢再在太子妃那兒待下去,只怕命都沒了!”
丐兒道:“你叫什麼名字?”
“奴婢名叫蘭狐。”
丐兒沉吟了一下道:“我明白你的心情和處境。但我直接帶你走,於規矩並不合。”
蘭狐“噗通”連連磕頭道:“人人都在傳說,太子丐妃是在宮裡最自由坦蕩的一個人,宮規那些對您來說,不過是過場罷。”
“既然是過場,”丐兒笑道:“那就過過場吧!”
蘭狐以爲丐兒要把她交給太子妃處置,嚇得瑟瑟發抖道:“求太子丐妃收留奴婢!”
正對峙間,太子和太子妃過來了。太子蹙眉,笑道:“太子丐妃?”
太子妃一看這場面,臉色變了。這蹄子動作可真快!
太子沒注意到太子妃的情緒,來來回回走了好幾步,拍手道:“丐兒如今立了大功,本太子卻着實欠她一個名分!蘭狐這個‘太子丐妃’,聽着倒是別致有趣!不如擇日請示父皇,就正式給丐兒這個名分。”
蘭狐嚇得止了哭聲。沒想到自己信口拈來的一個稱呼,太子聽得入耳,竟動了真。
太子妃和太子丐妃,都是妃位,只中間多加了一個丐字,以示區別。
像丐兒這樣,不經由太子才人、太子嬪,而直接一躍爲太子丐妃,也太破格了吧。
如果皇上對這個封號不滿意,追查起是誰起頭這樣喊的,豈不陷入殺身之禍?蘭狐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奴婢……奴婢……當時只是覺得口順,直接叫了出來。封號不是小事,關係着皇太孫的顏面,望太子三思。”
太子妃淡淡地,忽而“噗嗤”一聲笑了。
太子側目,道:“笑什麼?”
“臣妾在想,在封號中故意體現卑賤出身的,這還是頭一遭。那些出身低下的,巴不得飛上枝頭變鳳凰了,就趕緊想方設法僞造出身呢,哪有自曝己短的道理?如果太子的侍妾出身浣衣居,豈不得叫‘太子浣妃’?出身歌姬,就得叫做‘太子伶妃’?出身田家,那就是‘太子野妃’了?豈不讓人笑掉了大牙!”太子妃用帕子捂了嘴咯咯笑道。
蘭狐更是不知所措,腦袋轟隆一片。只覺自己闖禍大了。
丐兒聽得刺耳,輕描淡寫道:“所謂封號,不過如男女對眼,你歡喜我歡喜便可,那就叫兩情相悅了。有的人不喜歡用出身來定封,有的人卻渾然不計較,喊着順溜就好。再說了,我出身丐幫又如何?我如今雖在宮中,仍懷念昔年在丐幫共患難的生活,我以我的出身爲榮,覺得喚爲‘太子丐妃’,於情於理都自然得很。”
丐兒看了看太子妃,繼續直言道:“那些隱藏出身的人,要麼是迫不得已,要麼性格中有矯揉造作的成分。就算別人笑掉大牙,她們只要不怕眼角增添了皺紋變醜了,就儘管笑去吧,笑夠了自然就不笑了。我相信這裡面的很多人,只是一種善意的笑,只要當事人不以爲意,過不了多久,這笑聲就慢慢淡了,甚至會成爲一段大度容人的美談。笑到最後的纔是最美的。”
“我看,太子妃缺少的,便是大度容人吧。所以你一出現,總讓人不愉快。”丐兒道:“太子丐妃於我來說,不過是個稱號,就像犢兒貓兒一樣,過耳不入心。其實我也知道,真正刺到太子妃的,不是‘丐’這個彰顯出身的字眼,而是與您平起平坐的‘妃’字吧。”
丐兒一通酣暢淋漓的說下來,幾個人早已聽得滿耳繚亂。但那些珠玉字句宛若金石撞擊古鐘一般清脆,久久迴盪在人的心頭。
太子妃的臉色青白,頭暈目眩,幾乎站不穩腳跟。麻利的貼身丫鬟及時把她扶住了。
太子冷淡地瞧她一眼,道出幾個字:“多舌!搬弄是非!”
太子妃的面孔雪白如紙。
這可是七出裡的罪名之一。太子妃德容言工需爲天下女子表率,這麼一大頂帽子扣下來,日後還有她的立足之地沒有?
太子若只是一時惱怒、不經意說出來倒也罷了。若這是他對她的評判定語,那就完了。
好在太子並沒過於糾纏這些,冷冷地甩開她,對丐兒等人道:“走,咱們回神珠殿。”
蘭狐趕忙拉住丐兒,淚眼婆娑道:“讓奴婢伺候您吧……”
太子停頓一下,似懂得了蘭狐的苦處,溫和道:“也好,神珠殿服侍的人太少。你以後就跟着你的‘太子丐妃’吧。”
丐兒嘆道:“既然太子開口替你說話了,我也不好拒絕。”
蘭狐喜出望外道:“謝謝太子,謝謝太子丐妃。”
柳採娉看着他們絕塵走遠,一張臉扭曲道:“下作蹄子!有一日會有你的罪受!”
柳採娉身邊的丫鬟道:“真是一張狗皮膏藥,就這樣貼上了!”
“別說了,回去吧。”柳採娉快步走着,到了自己的宮殿門口,忽咳出一點血,眼神直直的,像是不識路似的,愣愣小聲道:“這是哪兒?”
丫鬟嚇了一跳,趕緊拉她往殿裡去,焦急道:“這是太子妃您的住處啊!”
太子妃喃喃自語了半天,雙手掩面哭道:“我算哪門子的太子妃!我算什麼,我究竟算什麼。”
“這話……可不能說!”丫鬟關上了門,勸道。
柳採娉壓抑着哭了好久,坐到了牀頭邊,靠着欄杆,一道道淚痕未乾的臉上,毫無表情。她口氣冷冷道:“嶸兒那樣優秀,偏偏是她生的!照嶸兒現在的進度,長到幾歲時,估計宮裡就沒幾個能奈何得了他了!他若認我爲娘、跟我一心也就罷了,若是一心向着那丐兒,那丐兒豈不是又多了個堅實的後盾?將來想要辦了她,有太子與皇太孫竭力保護着,豈不是難上加難了!”
那丫鬟道:“依太子妃的意思……”
“不僅要提前奪得撫養嶸兒的權利,而且還要提前了斷那丐兒的性命!”太子妃眼神堅毅道。
那丫鬟猶豫道:“皇太孫天賦稟異。你想要那丐兒的命,可得做好試探,更要封緊所有人的嘴,萬一皇太孫長大後知道他母親是怎麼死的,那可是養虎爲患啊。”
柳採娉眼中一冽道:“本太子妃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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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此一波,趙遷、丐兒到神珠殿,嶸兒已被送到張帙蒔那裡了。趙遷對繡姑、南宮峙禮說了“太子丐妃”名號的事,並詢問他們二人的意見。
繡姑看着丐兒,笑道:“這估計是我朝最特立獨行的封號了。若是通過,可真是……”
南宮峙禮亦笑:“有了皇太孫,確實也該想一想皇太孫母親的封號了。想保留這‘丐’字,估計得一番折騰呢。”
趙遷拍拍胸膛道:“放心!適合的就是最好的,本太子就是聽着這封號不錯!親切有趣!”
丐兒對蘭狐打趣道:“你看看吧。我從過去到現在,身上烙印着深深的‘丐’痕跡!匪女神丐,丐兒姐姐,丐兒妹妹,丐兒小姨,如今你再即興說出個‘太子丐妃’……”
繡姑啼笑皆非道:“丐兒小姨,是哪門子的?”
丐兒怒目而視:“你可別不承認!犢兒的哥,在你還沒懷上他時,我就悄悄地對神靈說了,將來一定要做犢兒他哥的姨!你孩子不該叫我丐兒小姨嗎?”
繡姑“哎呦”一聲笑道:“這可是你的自封。”
丐兒昂着脖子道:“我不自封誰自封。”
趙遷聽她倆人又再耍貧,就笑對南宮峙禮道:“你可別讓她們打起來了!我去與父皇和母后商量一下,看看能給丐兒討得‘丐妃’這個封號不能。”
南宮峙禮送趙遷道:“望太子如意而歸。”
太子走後,丐兒眯着眼傻笑:“你們說……這樣莊重的封號裡,含了這樣大煞風景的一個字,皇上皇后能容得下這一個字嗎?”
繡姑神秘一笑道:“要不,抓鬮試試?”
“我一般都打賭。”丐兒好奇道:“這抓鬮,是怎麼個抓法兒?”
“嗯,”繡姑隨意說道:“那就揉四個紙團,代表你、我、太子、神醫四個人,一個紙團上寫‘丐’,令三個紙團上寫‘妃’,抓了丐就意味着有希望,抓了妃就意味着非……看看靈驗與否,行嗎?”
丐兒很是鬱悶道:“這不好!機率不對等!爲什麼‘丐’的可能性只有四分之一,而‘非丐’的可能性有四分之三呢。封丐妃這主意,可是太子提出來的。”
繡姑一愣,笑道:是啦,你說得對!你和太子都支持‘丐’這個封號,理應弄兩個出來。這樣正好對等,可以了吧?”
丐兒眼見賭局公平,笑着製作了四個鬮籤,拿在瓶子裡搖一搖,掣出一根,一瞧,卻是個“非”字,連連搖頭道:“不準,這不準!連我都把我自己否定了,這還有準的嘛!”
南宮峙禮裝深沉,只笑而不語。
繡姑則道:“不準,就別抓了。我也正巧不能給你頑了。祉兒剛剛睡醒,我要喂他吃東西了。”
“去罷。”丐兒道:“你該助着他努力了,如果祉兒一歲還不會走,他母親可要怪你了!”
繡姑邊往裡間走,邊嘆氣道:“那也是無可奈何的。孩子的質地在那兒。若說公主的身子也不算特弱,可是心胸不開闊,抑鬱得很了,以至於祉兒從孃胎裡帶出來一股子弱勁兒!”
神珠殿幾人各自忙各的,趙遷徑直到前院去。已是午後,宴席進行到了尾聲,一些無聊的命婦推脫家裡有事,已陸陸續續開始回去了。從後門望去,主殿和庭院大約還剩一半人左右,她們嗡嗡雜雜的談話聲不絕於耳,趙遷聽着都是與皇太孫之母相關的,不由站在某扇窗子前聽了一會兒:
“皇太孫長得可真是福相,沒想到還會抱出來!能見到皇太孫滿月時的樣子,今天來的真值!我聽我婆婆說,當年生太子的時候,奶媽只抱着在臺上晃了一下,連形狀都沒看清呢!”
“可惜陪着皇太孫一起露面的,是太子妃!若是皇太孫那神秘的母親,該有多好啊!”
“聽說皇太孫的母親還沒有封號!你們猜一猜,皇上會什麼時候定封?如今的太子妃是皇后和淑妃的侄女,皇太孫的母親會被封妃,與太子妃並駕齊驅嗎?”
“我聽宮裡的麼麼說,剛纔乳孃抱着皇太孫到每桌宴席前給咱們看時,太孫生母也在裡面跟着!大概就是穿藕色褙子那一個!”
“她好像一直低着頭,都沒看清長得什麼樣子!唉,真遺憾,就這樣錯過了!”
……對皇太孫的誇讚,對其母的好奇,這溫度一直持續了數個時辰,不曾減退。
趙遷有一種說不出的榮耀感。這種感覺,來源於心裡的喜悅與幸福。
來到那會兒他們歇腳的地方,皇上、皇后還沒有走。皇上快睡着的樣子,半倚在椅背上。皇后則凝眉苦思着,好像碰到了什麼大難題。
趙遷的到來,卻讓宰相夫婦精神一振。梅老夫人問道:“嶸兒又送到張武師那兒了?祉兒喂吃的了嗎?”
趙遷一一點頭答了。然後走到李皇后身旁,拜了一下道:“父皇、母后。”
趙淵睜開了眼,嗯了一聲:“你又回來了。兩個孩子還好吧,有沒有累着?”
趙遷溫聲道:“他們都好。沒哭也沒鬧,精神着呢。”
趙淵頷首:“那就好。”
趙遷微頓了片刻,啓齒道:“兒臣有一件事,想讓父皇母后考慮一下。”
“你說!”趙淵以手肘支起了額頭道。
“父皇、母后想必也聽見了。”趙遷徐徐道:“庭內外的命婦們,都在紛紛議論,皇太孫之母生了皇太孫,從懷孕到現在,都沒有正式的名分!兒臣在想,既然皇太孫是國之根本,那也要給皇太孫之母一個名分纔是,否則民心不安啊!”
皇上瞧着皇后,道:“朕已囑託你母后,讓內務府定幾個好的字出來。”
趙遷猶豫了一下道:“兒臣想先問問,不知父皇想給丐兒封個什麼位份?”
趙淵目光一下子炯炯道:“遷兒想讓給她封個什麼位份?太子貴嬪好嗎?”
趙遷跪地道:“兒臣覺得不妥。這個皇太孫的天賦奇異,懷得十分不易。爲犒勞皇太孫之母,合該封個妃位。”
“這些事,隸屬後宮。不該你過問,你母后管就成了……”趙淵道:“你只等着最後的結果吧。”
“結果出來了,就不好更改了。”趙遷急道:“那樣會讓很多人失望的。”
“讓很多人失望?”趙淵覺得話中有意,問趙遷道:“什麼情況?”
趙遷斟酌着道:“兒子一路回神珠殿,聽那些誥命夫人和宮裡的丫鬟麼麼,都私下裡戲稱皇太孫的生母爲‘太子丐妃’……”趙遷看了一下趙淵的臉色,接着道:“兒臣覺得,這名字雖俗,但有一種俗,好像不約而同一般,而形成了一種潮流。既然衆人都樂意稱丐兒爲太子丐妃,父皇何不就做個順水推舟的人情,把這封號賞給丐兒呢?父皇想一想,就算另取別的封號,大家卻都更習慣叫這個,正式的封號反而被棄之不用,形同作廢了?”
“太子丐妃?”李皇后詰問道:“這算是封號嗎?”
趙遷道:“兒臣所說,正是這個。一個丐字作爲封號,誠然不算高貴,但妃位把皇太孫之母稍微擡上了階層。如此中和,既給了皇太孫之母合適的名分,又與採娉的正宮太子妃區別開來,更是順從了民意的喜好……一舉三得,何樂而不爲呢?”
趙淵凝神不語,看不出在想些什麼。
李皇后道:“這個什麼丐妃,是誰帶頭喊的?”
“這個……就不知了。今兒個這麼多客人,保不準誰這樣稱呼了一下,別人覺得恰切,便也這樣喚了。”趙遷道:“還望父皇不要麻煩內務府了。這世上的規矩或者律令,都講究個適用,如果不適用,還要它做甚麼?”
皇上沉思道:“有理。”
皇后一聽皇上此言,責備趙遷道:“遷兒,你越發胡鬧了。這最近,不知你跟誰練就了一副三寸不爛之舌,竟也拿那些混賬俚語的來哄你父皇?你是疼那丐兒嗎?真疼她的話,就該給她一個高貴的字,讓她徹底擺脫匪女出身的泥沼!”
說罷,李皇后顏色更厲了:“那丐兒原是甘霖院的一個奴婢,與你沒名沒分混在了一起,懷上嶸兒時連妾都不是!要不是怕嶸兒落得個奸生子的名聲,你以爲母后會允許那丐兒在宮中嗎?會給她封號嗎?一個連太子侍妾都稱不上的女人,封個太子嬪就不錯了,加個高貴的字,堪稱是額外的尊榮和恩德!怎能居於太子妃位?無論是什麼妃,她一下子躍居妃位也太說不過去了!”
趙遷道:“可是,她乃皇長孫的生母。封作丐妃,是衆望所歸啊!”
李皇后鐵了臉寒了聲音道:“那也不行!衆人屬意‘丐’字給她,那就給她!封作‘太子丐嬪’好了。”
“母后,這個喊着實在不體面。‘丐’本身就甚低微了,‘嬪’於‘丐’之後,毫無氣勢。”
趙淵分別唸了兩遍,對李皇后道:“太子丐嬪,確實少了些尊味兒。”
趙遷趁機道:“條例是君王定的。如果父皇願意賜封,那麼丐兒連躍幾級,都不算不合適。”
趙淵重重點頭,問道:“皇太孫之母,可喜歡‘太子丐妃’這個封號?”
“她覺得一切無所謂,但丐字包羅了很多回憶,溫暖貼心。自是不一般的喜歡。”趙遷恭聲答。
趙淵一擊桌子,笑道:“既然她喜歡,朕就賞給她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