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時節,重重積雲隔絕了陽光,使得這世界陷於陰沉灰暗的色調。
洛林,索姆索納斯城,在諾曼人的催趕下,數千民衆聚集到了舊議事廳前的聖燭廣場上。在諾曼軍隊攻佔此地的戰鬥中,歷史悠久的市政議事廳被炮彈轟塌,現如今,一座嶄新的、具有典型諾曼風格的建築頗有氣勢地矗立在了古老的廣場前。從外觀上看,它毫無藝術美感,而是實用主義和堡壘思維的粗暴結合。在這座堅固建築頂部,諾曼帝國那猩紅的旗幟迎風招展,似在炫耀不可一世的戰功和俯視天下的霸權。
“軍事總督府?啊呸!除非洛林人死絕了,不然,這破房子遲早會被炸平!”
人羣中,有個駝背老叟一臉鄙夷地唾棄道。
旁邊一個拄着柺杖的獨腿男子應聲道:“他們上一任洛林軍事總督不是被我們的游擊戰士炸成重傷了嗎?換一個,我們繼續炸,炸到他們乖乖撤走!”
前面的人轉過頭來,眯着他那僅存的一隻眼睛,咧嘴道:“沒錯,炸他孃的!炸到他們怕了、服了爲止!”
說話間,一個奶聲奶氣的聲音從低處傳來:“諾曼人也會怕嗎?”
老叟、獨腿男子、獨眼男子一起將目光投向依偎在婦人腿邊的孩童。這時,婦人低頭道:“因爲他們佔領了我們的家園,幹了壞事,所以怕受到懲罰。”
“誰會懲罰他們?”孩童問。
獨腿男子道:“雖然我們懲罰不了,但一定會有人懲罰他們!一定會有!”
“是我們的游擊戰士嗎?”孩童繼續用他那稚氣的腔調發問。
“噓……”獨腿男子衝他眨了眨眼睛,“這是個不能讓壞人知道的秘密。”
孩童很認真地點點頭:“我會保守秘密的,就是壞人給我糖,我也不說。”
大人們相視一眼,露出欣慰而又無奈的神情。
此時,正對廣場的諾曼帝國洛林軍事總督府,二樓的錐形窗孔後面,一個身披戎裝、腰佩長劍的青年正默默注視着廣場上的人羣。相較於典型的諾曼軍人,他既不魁梧也不健碩,看起來甚至有些孱弱,但是,他的雙眸有鷹的銳氣,神情有羆的煞氣,他那高高挺起的胸膛上,佩戴着難得一見的金質雙劍盾章,只有在一場重大戰役中做出突出貢獻的高級軍官,纔有可能獲此殊榮。正因爲與衆不同,他顯得意氣風發,躊躇滿志,然而在他那雙深邃的眼睛裡,卻隱隱透出一股難以名狀的憂鬱。
身後的房門被敲響,接着,一名身材高大、腰佩手槍的低級軍官走進來,皮靴在硬木地板上鏗鏘作響。
“尊貴的佩劍男爵——洛林軍事總督閣下,擴音設備已經準備好,居民也都到齊了,您隨時可以向他們發表講話。”這名低級軍官用字正腔圓的阿爾斯特語向依然面朝窗孔的青年將官報告。
“就只有這麼些人?”青年將官悶悶地問。
這名低級軍官額寬臉方,鼻樑高挺,是典型的諾曼北方人。他遲疑了一下:“能行動的就這麼多人了,不能行動的……也沒多少了。”
青年將官追問:“兩個月前的報告上記述說,索姆索納斯城還有兩萬多居民,就兩個月時間,減少了超過三分之二,爲什麼?”
低級軍官顯然對這些問題缺乏準備,他支支吾吾地說:“呃,因爲游擊隊的襲擊、糧食供給的限制還有其他一些原因,居民確實減少了,當然,很多人是躲到了周邊的農莊,如果把他們趕回城裡,跟您說的數字相差不會太大。以上種種原因,造成了今天的這種尷尬情況,絕不是什麼人對您有所不敬,對此我非常抱歉!”
“抱歉?抱歉有什麼用。”青年將官沒好氣地丟下這句話,轉身離開了房間。
低級軍官恨恨地看了看窗孔外的人羣,轉過身,快步跟了上去。
吱……咚咚……
擴音器發出了一陣雜音,接着,一個操着純熟阿爾斯特語的聲音在寒風中飄入居民們耳中。它不夠宏亮,也不夠冷漠,甚至不夠堅決,與之相應的,它聽起來也不那麼惹人憎惡……
“索姆索納斯城的居民們,我是諾曼帝國委派的新任洛林軍事總督,佩劍男爵斯卡拉。我的使命,是維持洛林佔領區的秩序,保護合法平民的生命安全,儘早恢復經濟生產,提高民衆生活水平。我知道——也能夠理解你們此刻的心情,你們的軍隊在戰場上的表現非常英勇,但你們遇到了更加強大的對手,以至於輸掉了戰役,你們的家園淪爲了佔領區。不管你們接不接受,這已是無法改變的事實。你們決意抵抗,我們奉陪到底;你們理智接受,我們禮貌相待。從今天起,你們的糧食配給標準提高20%,但如果發現你們有人暗中聯繫和幫助游擊隊,不光惹事的人要被投進監獄,家人和周圍的鄰居配給標準全部減半!”
話音未落,廣場上的人羣已是一陣騷動。
“據我所知,在諾曼軍隊進佔索姆索納斯之前,這裡的軍工生產達到了前所未有的規模,可是當諾曼軍隊抵達時,大多數生產設施都不見了蹤影。我想,正是這些消失不見的設備設施,爲游擊隊提供了源源不斷的補給。現在,我給你們一個擺脫貧苦、發家致富的機會,任何人……只要提供設備或物資藏匿點的消息,一經證實,我們將在絕對保密的情況下,按照繳獲品價值的10%給予獎勵,獎勵的方式可以是克朗金幣、諾曼金磅或者你們想要的任何一種硬通貨,只要你們願意,我們可以給予你們諾曼公民身份,或是送你們去某個中立國重新開始生活。這是前所未有的優厚條件,機會只此一次,希望你們能夠考慮清楚。這,算是我給索姆索納斯老朋友的一份禮物吧!”
講話結束,民衆一邊交頭接耳,一邊緩慢有序地散去。天空中飄起了雪花,滿地雜亂腳印,要不了多久便會被積雪覆蓋。站在那座鋼筋混凝土建築的高層露臺上,諾曼帝國的佩劍男爵、陸軍少將兼洛林佔領區的軍事總督,同時還是克倫伯-海森家族的長子,一語不發地看着眼前這記掛多年的景象。城區裡,有些古老的建築不見了蹤影,有些街道看起來寬敞了許多,幾棟新修的建築出現在了醒目位置;城區之外,依山傍水的工業生產區,克倫伯-海森工廠已經形同廢墟,全然不見傳聞中重振旗鼓、欣欣向榮的場面。
良久,他身後傳來了諾曼語的報告聲。
“尊敬的佩劍男爵-總督閣下,有個年齡很大的洛林人來問,如果他供出游擊隊的設備物資儲藏點,我們能不能把他的兩個兒子從戰俘營放回來。”身材魁梧、額寬臉方的低級軍官說話依然是字正腔圓、缺乏情感的腔調。
“他叫什麼名字?”
“他說他叫薩普塔拉,本地人,從前是克倫伯-海森工廠的工人,兩個兒子戰時應徵入伍,後來補充去了聯邦第1軍團的部隊。”
“薩普塔拉?”青年將官皺了皺眉頭,思量道:“可以答應他,只要他兒子還活着,我們一定把他們放回來。”
“我明白了!”軍官迴應道,“您的意思是,先讓他帶我們去找游擊隊的秘密倉庫,至於他的要求,後面再看情況。”
“你好像沒有明白,軍功卓著的佩劍男爵,會對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使用欺騙手段嗎?我既然做出了承諾,只要他做了他應該做的事情,我就會辦到。”
諾曼軍官很是詫異地看着青年將官,愣了幾秒才敬禮離去。
露臺再無旁人,青年將官兀自呢喃道:“達爾-薩普塔拉,馬倫-薩普塔拉,形影不離的兄弟倆,但願你們的運氣足夠好。你們的老爹願用一輩子的好名聲換你們的性命,從今往後,索姆索納斯恐怕沒有你們的立足之地了。”
在這座堡壘式建築的底層房間裡,老薩普塔拉戴着頂皮氈帽,顫顫巍巍地坐在椅子上,整個人惴惴不安,躊躇彷徨。待那身材魁梧、氣勢逼人的諾曼軍官大步流星地走進來,他立即從椅子上“彈”了起來。
這諾曼軍官用諾曼語說了一通,再讓旁邊的翻譯代爲轉達。翻譯是個白白淨淨的年輕人,長得還算端正,偏偏一隻眼睛長歪了,這種情況顯然是無法通過從軍體檢的。因此,他穿着一件沒有軍階和配飾的諾曼軍服,言行舉止全無軍人的氣質風度。他口中的阿爾斯特語,跟那位斯卡拉男爵沒得比,但也還算流暢,老頭兒很努力地聽着,時而點頭,時而皺眉,末了,他對翻譯說:“煩請轉告這位軍官先生,我必須要見到兩個兒子,纔會帶他們去。這跟做買賣的道理是一樣的。如果不同意,我這把年紀了,也不怕他們折騰。要不是爲了救回兩個兒子,背叛同胞這種事情,我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幹的。”
翻譯小心翼翼地將他的要求轉述給諾曼軍官,他眼睛一瞪,惡狠狠地看着老頭兒,像野獸在打量自己的獵物。須臾,他嚷了幾句,翻譯轉達之後,老頭搖搖頭,在椅子上坐了下來,索性閉目養神了。
諾曼軍官欲發作而不得,吭哧吭哧地在房間裡來回走,思來想去,不耐煩地揮了揮手,示意在門口待命的諾曼士兵將老頭兒押下去,跟着氣呼呼地走了出去。翻譯哪敢多言,無聲地嘆了口氣,搖着頭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