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憶香上小學這年,已經八歲了。彼時陳星河和潘風霆已經上三年級了,兩人在父母跟前又少不得一通耳提面命,無非是讓他們多照顧小妹妹。
其實馮憶香七歲的時候她媽就張羅着想讓她上學了,馮憶香直接跟她媽撒嬌說想在家多玩兒一年,當初她奶又說孩子太小太嬌貴怕在學校挨欺負,於是就拖到了這個時候。
夏天的校服是白色短袖襯衫加紅黑格相間的布裙。襯衫的領子是圓的,領口還需繫上與布裙同色系的長帶子。馮憶香她媽把帶子繫了又拆,拆了又繫上,眼看孩子要急惱了,這才肯罷休。
這孩子的樣貌隨了她,眼睛圓圓的,睫毛濃濃密密的都快翹上天了。小鼻子小嘴兒比她生得還精緻,粉雕玉琢的。唯一她覺得自己長得不太理想的稀疏眉毛,這孩子還長得隨了她爸,整齊簡潔還帶了點兒小眉峰,光這眉眼就貴氣逼人。唯獨看着孩子的時候,黎海瑤纔會覺得自己嫁馮瑞嫁對了,起碼能讓孩子生在名門望族,叼着金勺子出生,能照比普通人家享福不少。
今天是孩子的開學典禮,她竟然感覺比自己結婚前夜還要興奮異常,一宿沒睡,光她的校服就給熨了七八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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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憶香因爲他爸不讓車接車送上學發了好大的脾氣,開學典禮過後就揹着書包蔫蔫巴巴的跟在陳星河和潘風霆的身後,直到跟到了兩人的班級門口,才被攔住了。
“幹啥呀?想直接讀三年級啊?剛不是告訴你二樓那個屋是你的班級了嗎?”陳星河點着馮憶香的腦門一臉得意,難得這丫頭也有蒙圈的時候。
“估計剛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了,我再給她送過去吧。快走吧元寶,第一天就遲到可不好...”潘風霆說着把書包往陳星河身上一扔,拉着馮憶香就往樓梯走,誰知這丫頭怎麼拉都不動,小眼珠還轉來轉去的。
“風霆哥...要不,我讓我媽跟老師請一天假,我再在家裡玩兒一天?”
月亮門後頭的小花可好看了,她還想挖出來種到花園裡去呢;家裡有處遊廊翻新,也不知道廊柱頂上能畫出啥花兒樣來;今天還是請小玖到府上的日子呢......
“咋?想聽梅叔唱戲啊?不如我跟你媽說說,讓你以後都不用上學了,之後讓人笑話你一輩子沒文化?”潘風霆還能不知道馮憶香那點兒小心思,眼見她終是不情願的邁開了步子,只覺好笑。
“小玖要是瞧不見我,該想我了。”馮憶香說着撅了撅嘴,她本來學唱了兩句《霸王別姬》的詞兒,還想在小玖跟前兒顯吧顯吧呢。
“你啊,也就你敢這麼叫人家。”
話說這個小玖不是別人,正是梅派藝術的傳人梅葆玖是也。要說馮憶香怎麼會跟梅葆玖相識,這話可就得往遠一些說了。
原來馮瑞是個戲癡,因着他爸跟名角梅蘭芳有些交情,所以跟梅家行九的兒子走得很近,三不五時的就給請到府上來做客。
彼時馮憶香還小,剛剛能說幾個詞兒。這天梅葆玖到了三聖堂先來拜見馮師長,而此時馮憶香正被抱在她爺的懷裡,恰巧聽見她爺叫梅葆玖‘小玖’了,這她就給記住了。她人小,膽兒大,哪裡懂什麼規矩輩分,也跟着‘小玖’、‘小玖’叫得歡,也難得人家大度不怪罪。
陳年舊事不多說,且說馮憶香被潘風霆這麼一嚇唬,立馬就收了貪玩的心思,她奶生前一直說沒文化是最可怕的,她可不想當沒文化的人。
馮憶香如是想着,進了班級之後尋了個靠窗的位子坐下,她剛坐下就隱約聽到身後有人說她的名字,一回頭就見卓雅坐在與她隔兩排的位置,正一臉笑意的跟她同桌那個女生說話。
莫名其妙!
馮憶香本來不想理會,無奈身後那倆人小聲說話大聲笑,期間她又聽到了一次自己的名字,這她可就坐不住了。
“起開。”
坐馮憶香旁邊的是個戴着眼鏡的短髮男生,男生後知後覺的起了身,之後馮憶香徑直來到了卓雅的書桌前站定。
“有種說話大點兒聲,背後議論人什麼人品?”
“咋地?你爺落馬了,還不讓人說啊?”卓雅說着站起了身,一臉得意。
“我爺那是不愛幹了!什麼就‘落馬’,那麼難聽?”馮憶香已經很久沒有從嘴裡說出她爺了,可是道理她還是分得清的,她跟她爺關係不好,那得歸到內部關係;如今卓雅跟這兒瞎巴巴可不行,雖然‘落馬’這詞兒她聽不懂,可是她直覺這不是什麼好話,不然卓雅不會說得這麼字正腔圓的,她可不能看着外人往她家人身上扣屎盆子。
“就是‘落馬’!就是‘落馬’!”
其實卓雅也不懂‘落馬’這詞兒是啥意思,不過是聽自家大人議論的時候學來的,顯然這個詞兒能硌應馮憶香,她說得就更歡了。
馮憶香氣急擡手就是一巴掌,本是喧譁吵鬧的班級立刻就安靜了下來。然後卓雅咧開嘴就嚎上了,眼淚就跟豆子似的,噼裡啪啦的往下掉。
“你怎麼能打人呢?”坐在卓雅身旁的蕭依婷突然站起來指責馮憶香,一臉的義憤填膺。其實她心裡也覺得這麼背後說人不太地道,可是她媽說卓雅爸爸升官了,讓她一定跟卓雅搞好關係呢!
“在背後說人的長舌婦就是該打!戲文裡還說,這樣的人死後得被剪子剪掉舌頭呢!”
馮憶香佔着理呢,小腰板兒挺得溜直。倒是指責她的女生沒了之前的氣焰,先是憋得臉蛋兒通紅,之後也跟着卓雅一起嚎上了。
楊遠當了一年實習生,如今是第一次帶班,想想是真的挺興奮的。當他在走廊整理衣裝,聽到教室裡聲音不對頭的時候,趕緊推開了教室門。於是就見兩個女生齊刷刷的大哭,而站她們對面的女生一臉的鄙夷,還驕傲的仰着小下巴......
“讓你上學是學文化去了,怎麼還給我打上人了?”黎海瑤越說越氣,打了孩子兩下,孩子一聲不吭,還拿眼睛瞪她!
本來她上班的時候還一直擔心孩子能不能適應學校生活,能不能想她...結果中午就接到老師電話說讓她明天去辦公室一趟!
她這陣子擔心孩子在班級受欺負,就沒睡過好覺...這可倒好!開學第一天給人家打了!
“老師教的我早會了,上課還迷瞪了一會兒呢!”
“犟嘴!你個小兔崽子,我還管不了你了?”
屁股上挨的巴掌越來越多,馮憶香卻咬着牙硬是不哭出來。反正這也不是她媽第一次打她了,這疼可比不過她爬牆刮破褲子,連帶刮破小腿那回疼。
“哼,我奶不在了,你就撒着歡兒打我吧。”馮憶香心裡特委屈,卻是不愛跟她媽說。她此刻覺得這女人可能不是她親媽,不然怎麼能在她在外頭受了氣之後,還動手打她呢。
黎海瑤本是掄圓了的胳膊就這麼僵在了半空,臉色也變得灰白。孩子的指責彷彿是在說,婆婆不在了,她就開始撒着歡兒的愛婆婆的男人了...她突然覺得有些羞愧,感覺在純真的孩童面前變得有些無地自容。
馮憶香見她媽停了手,以爲她媽打夠了,於是拔腿就走,直奔院子裡的老榕樹。
還是老榕樹好,這麼些年都沒見它變過。
馮憶香心裡突然就來了股子滄桑感,她往樹根下一蹲,聞着草木的芳香,好像心裡就不是那麼難受了。
“元寶!你真給人揍了?”陳星河得知一年級新生鬧事兒的那個是馮憶香之後,都笑岔氣兒了,這丫頭蛋子咋就這麼能作妖呢!
“哼,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風霆哥,‘落馬’到底是啥意思?”馮憶香懶得跟陳星河掰扯,把心底的疑問問了出來。
“那是指官員犯錯誤了,被撤職調查...”潘風霆解釋了一句,立刻猜到了事情的原委,“...怎麼今天有人說你爺壞話了?”
“嗯,卓雅和一個女生在我後頭蛐蛐蛐的,還說我爺‘落馬’了...我要知道是這意思,我再抽她一嘴巴!”
“你怎麼跟她一個班啊?也是寸了!她打小看你就不順眼,這上學了也給你找彆扭...這麼煩人呢!聽我爸說卓雅他爸成暴發戶了,之前跟他說話都不敢拿正眼兒瞅他,現在見天跟他屁股後邊兒跟哈巴似的!元寶你別生氣嗷,回頭我讓我爸收拾他爸給你解氣!”陳星河邊說邊拍了拍胸脯,誰知道自己拿熱臉貼了個冷屁股。
“用不着!咱這輩兒的事兒,讓大人跟着瞎摻和什麼。你怎麼這麼拎不清呢!”
潘風霆看着一左一右倆活寶,要不是因爲倆人表情都挺凝重的,他都要笑出來了。他爸說過,雖然馮爺爺辭去了職位,可是他將自己手中的廠子都發展得有聲有色,聽說還要成立什麼公司,還要上市什麼的...那些是有點兒太複雜了,他是真沒聽懂。不過他從他爸的意思裡可是聽出來了,人家馮爺爺跺一跺腳,任哪兒是都得抖三抖,也就是那些不知情的以爲馮家因着沒了師長的名頭要衰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