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月小廳燃着素色暖香,窗外月色模糊,星光疏淡,墨雲遮天,廳中暗香浮動,食物香氣撲鼻而來,襯着靜夜融融。
一團白影走進小廳,砰的一聲,將一個棕色鐵皮箱子貫在了桌子上面,而後身子後墜,坐到了桌子旁邊的靠背椅中,面色略有憔悴,顯得十分的疲乏,緩了好一會兒,這纔將頭抵在桌子上面,只用眼睛盯着桌子上的菜食,卻不見有什麼動靜。
黃色銅盆中盛着溫熱的淨水,被擱在了白影的臉龐,一個稍顯涼冷的聲音和白影說道:“把手洗乾淨,好把飯吃了。”
“白秋意,你別貓哭耗子假慈悲,現在故作好心擔心我會餓到,你埋藏匕首的時候,怎麼沒想想我挖的時候會多辛苦?一點義氣都沒有!”白影軟軟的一團縮在靠椅當中,並不將手伸進銅盆,好好洗洗他那雙滿是污泥的雙手。
“秦子沐,你不要搞錯了,”白秋意漠然說道:“我是擔心你不吃飯,白白浪費了糧食,並不是擔心你會餓到,別成天到晚的自作多情,還有,義氣是個什麼東西?下雨能當蓑衣?餓了能當飯吃?渴了能當水喝?你還敢不敢再幼稚一點?”
秦子沐一頓,覺得這白秋意滿嘴講的都是歪理,但是一時間腦子實在轉不過他,也想不到什麼話去反駁,楞得像根木頭。
避開秦子沐佈滿污泥的雙手,白秋意提起他的袖子,挑了快沒有沾上泥土的位置,兩指捏住,順勢將秦子沐的雙手仍在了黃銅盆中,又不知從哪兒拿出了一些皁角粉,一同仍在了黃銅盆中,接着取來一隻小木棍攪了一攪,盆中的清水立時變得烏黑。
盆中的水溫舒適和暖,剛剛還叫嚷着不要洗手的秦子沐,自打雙手放了進去,就沒有想要拿出來的念頭,好似打算長長久久的泡了下去,要是能再趴在桌子上睡個好覺,那就自然再好不過。
這個世上,既然有時能夠心想事成,自然也有天不遂願的時候,秦子沐打算由洗手上升的泡手的計劃,顯然難能實現,他正舒服得欲要呼呼睡去,感覺雙手被提到空中,下個瞬間,渾身打了個激靈,立即清醒過來,睜開眼睛一看,發現自己的雙手正被白秋意按在一盆冷水當中。
“咱們打個商量,你把手拿起來,”被冷水這麼一刺激,方纔的睡意頓時消失不見,秦子沐哭也不是笑也不得,只盼着白秋意別又想出什麼折磨他的新式花招。
就像好似沒有聽到秦子沐說話一樣,白秋意按着他的手,在冷水盆中涮了好久,直到確認清洗乾淨,這才甩手而去,回來時手中多了條白色的手巾,丟給秦子沐,讓他好好擦擦滿是水珠的雙手。
既然已經徹底恢復神智,秦子沐這才又覺得五臟空空,也不等再被白秋意搶白,立刻知趣的拿起碗筷,一頓風捲殘雲,將四隻盤碟中的菜蔬幾乎劃了個乾淨,這纔想起白秋意一直沒吃,不太好意思的笑道:“你不吃?”
“吃過了,再說光是看你吃飯,我就餓不起來,”白秋意正在收拾水盆和洗手用具,背對着秦子沐站着,也沒有見到秦子沐做的鬼臉。
終於吃了個十分飽,四個盤碟中都是不剩一點殘渣,連盤碟旁邊用於飾邊的邊菜,也被秦子沐消滅的一乾二淨,白秋意收拾過東西,過到桌邊一看,又想起了自己在人世時候養過的一隻大黃狗,頗有秦子沐吃飯的風範。
拍了拍吃到圓滾滾的肚子,秦子沐對着已經被白秋意放到地上的棕色鐵皮箱子努了努嘴,有些不大情願的說道:“主上說是要將這個東西交給林笑川。”
“哦,那就給他好了,留着也沒有用,”白秋意說得心不在焉,顯然對這件事情沒有一丁點的在乎,完全是一種置之事外的態度。
“你難道不明白主上的意圖?這不是眼看着林笑川去送死麼,”秦子沐吃飽了飯,腦子稍微轉得快了一些,所以餿主意想得十分快:“不如我們不要送去,就和主上說已經送過了,大概就不會發生任何事情,那個林笑川,也不是十分的肯定,所以絕對不會貿然行事。”
能想出這種爛到極致的主意,當真非秦子沐莫屬,白秋意都沒力氣鄙視他,真不知道他是怎麼在法天身邊混了這麼多年,覺得沒必要再度向他聲明法天的精明危險,只是淡淡的幫他回憶一些往事:“沒有零夜,林笑川早就死了,如果是命中註定,起碼爲了零夜殞命,他也算死得其所。”
林笑川聽到這話楞了片刻,也想起了那件事情,不由得微微一嘆,再也說不出話來。
月暈而風,礎潤而雨,大概冥冥之中,一切皆是因果相循。
成非碧髓,禍事由此。
當時碧髓殺得都是有罪魂魄,而那些罪魂其實最是難纏,竟然糾纏成了一團怨氣,意欲衝到南天門告狀,守門的天將也不是吃素的,輕易的就將怨魂擊散,但那事還是傳到了天帝和天后的耳中。
天帝久經戰場,爲了治下平靜,曾經統率天兵天將多處徵敵,立下了赫赫戰功,因此法天的行爲,在他眼中並非是件大事,可天后養在深宮,對於血腥殘忍的事情實在少見,聽說她至親的侄兒如此行徑,感到莫名意外。
法天再多不是,也終究是天后嫡親的侄兒,當天後知道碧髓是由幽冥司中一個普通鬼醫研製而成,便將矛頭指向了鬼醫林笑川,求請天帝將林笑川賜死,以完此劫,還幽冥司一方淨土。
其實那事明顯是天后太過多事,當年地藏菩薩發下宏願:‘地獄未空,誓不成佛’,所以今日仍舊未列佛班,天后想要幽冥司淨土明澈,雖然沒誰敢當面說些什麼,背後也是議論紛紛,笑天后婦道之仁。
天帝本是不想追究,但也架不住天后成天介的在耳邊嘮叨,什麼仁慈寬厚一連串喋喋不休,天帝耳朵都結了好厚的一層繭子,終於沒有辦法,令法天將林笑川處死。
這種事情其實可做可不做,天帝將事情交與法天,不過是爲了得個清淨,法天對天帝一向違逆慣了,其實並未想要當事去辦,只是天后再度問起他時,他才應允賜死林笑川。
零夜並不是第一個知道林笑川要被賜死的事情,但知道的也並不算晚,剛剛好能夠在汀蘭殿外跪了三天三夜,本來便是身體違和,故而直接昏死在了汀蘭殿外。
養尊處優的天后絕對不會到幽冥司中督查林笑川賜死一事,法天念零夜一直辛苦操勞,最終心存不忍,免去了林笑川死罪,責令零夜好生看管,不知是否因爲時間太久,天后或許事務繁忙,也就漸漸淡忘,沒有再次向法天詢問,法天也就將那事放手,從未再提。
要不是零夜爲林笑川請命求情,林笑川早就不能活到現在,今天的種種情由,想必零夜一定不想看到,可他如今已經魂飛魄散,多說也是枉然。
秦子沐長長的嘆了口氣:“弄得我們像是惡徒一樣,要如何送去?什麼時候送去?”
“既然是主上的吩咐,那就越快越好,不如現在就送,也省得我們保管着麻煩,”白秋意說做就做,出了水月小廳,叫來了一個鬼差,交代鬼差妥帖的交給林笑川,就說是他令送去。
鬼差領命帶着箱子走出水月小廳,白秋意回首,但見秦子沐眼睛瞪得猶如銅鈴,不敢相信的樣子。
“有什麼問題?”白秋意將桌子上的碗筷整齊的歸攏到一處,打算放回到廚房當中。
“你不是說過麼,主上的吩咐一向要能拖則拖,說不定主上就突然變了主意,不要總是做得那麼利索,免得後患無窮,你沒事吧,今天怎麼這樣性情大變?”
和一隻豬生氣,顯然是自己沒有教養,白秋意維持風度的笑了一笑,走到水月小廳窗前,推開廳窗,憑着闌珊月色望着司書殿的方向,司書殿內有位正主到來,雷霆雨露皆爲君恩,有些事情,要看得明白。
見白秋意和他玩起了深沉,秦子沐有些興味索然,無聊的問他:“你是在夜觀天象?有沒有觀出什麼?”
“當然有,”白秋意回身,臉上的笑容濃了幾分:“月黑風高,適宜殺生。”
秦子沐身子一抖,凝神細聽,那送箱子的鬼差還尚未走遠,可嘆前有白秋意惡狼擋道,後有主上猛虎令嚴,他只希望林笑川不要太想不開,一失足成萬古恨。
鬼差正行在去往林笑川竹樓的路上,一陣小風掠過,冷顫顫的渾身不爽,四處看了一看,沒見到什麼奇怪的事物,這才繼續前行。
竹樓四角掛着薄紙紅紗燈,在夜色中隨風晃悠個不停,紅燈打在綠色竹樓四角,深夜中有些滲得心慌,鬼差止步立定,不敢再往前走,隔着竹樓呼喚林笑川的名字。
林笑川出現在竹門時候,差點把鬼差嚇得坐倒地上,他的臉色蒼白沒有一絲血色,本來消瘦的身體更是有些嶙峋,一陣風吹過,衣衫隨風飄然飛散,就如要被夜風吹走一般,神色間無喜無怒,臉上好似戴了一層面具。
鬼差不敢逗留,說明來意,顫巍的將棕色鐵皮盒子交給林笑川,又從懷中拿出了一個火漆的紙封,一併放到林笑川手中,連滾帶爬的離開了竹樓。
將紙封拿到紅紗燈前,對着燈籠看向紙封內部,紙封中是一把小巧的鑰匙,林笑川瞧了一眼手中拿着的箱子,轉身回了竹樓裡面。
從中撕開紙封,一把鐵質的鑰匙掉了出來,林笑川查看鐵箱四周,發現沿着鐵箱開啓處的一圈共有十個鎖孔,但是每個鎖孔的劃痕都十分嚴重,不知道是如何造成的,林笑川將箱子倒轉了幾圈,這纔在箱子底下找到了一個並不明顯的鎖孔,將鐵質的鑰匙插了進入,微一向左轉動,鐵皮箱子隨即打開。
林笑川聞藥嘗藥,嗅覺味覺自然非常敏銳,只是將箱子中的匕首拿在手中,便聞到了十分熟悉的兩種味道,碧髓的藥味,零夜的血氣。
黑色滯重的血跡,凝結在幽碧色的匕首刃上,嘲笑的與林笑川相對而笑,墨雲完全遮覆天宇,一望無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