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女上位手冊
那一個晚上,容真都沒有合過眼。
在這宮裡,要整治一個宮女就和捏死一條螞蟻一樣容易,所以處在這個位置上,就不要想着和主子說上一個不字。
大半夜裡她爬起來坐在銅鏡前,微弱的月光從窗子爬進來,映在那張蒼白蒼白的臉上,也照亮了那雙被太妃誇獎的“天上的星星似的”眼眸。
她終於明白平日裡太妃有意無意地說起過的那些話是什麼意思了。
“聽說你有個關係很要好的姐妹也在尚食局做事,叫什麼來着……對了,是叫珠玉吧?哀家曾聽秋姑姑說起過。”
“過些日子睿喜出宮去辦事,哀家念着你們幾個成日在這宮裡陪着哀家,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就讓睿喜順路捎些東西去你們各自家裡吧。”
……
那些一次一次講給她聽的溫柔話語,那些狀似溫情脈脈的關懷之音,原來字字句句都暗藏玄機。
太妃是在溫柔地提醒她,珠玉也好,她的家人也好,她這輩子最關心的人都已經在太妃的掌控之下。
所有的一切都是在爲今日的最終宣判做鋪墊,時至今日,只要她一句不幹了,也許死的就不止她一個人了。
趕上架的鴨子尚且有掙扎的權利,可她卻是連這點權利都沒有了……
容真看着鏡子裡那雙亮得可怕的眼眸,忽然覺得有些心寒。
當初怎麼就進了宮呢,寧願和爹孃貧寒地過一輩子,也不該到了這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來。
若是爹孃知道她受的這些苦,可會後悔當初的決定?
她又想起了七歲進宮那年,爹孃一邊哭一邊幫她收拾行李,弟妹們年紀都還小,屋裡的米缸長年累月都是空的,而她進宮不但可以減輕家裡的負擔,還能爲爹孃得到三兩賞銀,今後宮女的補貼也能存下來,每年特定的日子裡交給前來探望的爹孃。
那時候,那麼年幼的她一面幫爹孃擦眼淚,一面笑着說“不哭不哭,容真又不是不回來”。
可她那個時候若是知道這宮裡的日子有多難熬,人心有多險惡,還會那樣天真勇敢地踏入宮門麼?
這一夜過得十分漫長,第二日裡太妃什麼事情都沒讓她做,反倒是秋姑姑來到她房裡,手裡捧着新衣裳,最上面還放着一隻梳妝盒。
“娘娘要我來替你好生打扮打扮,姑娘原本就是個美人胚子,這樣一打扮,可不就是那天上的星星?”
秋姑姑一面說,一面爲她梳妝,眉黛輕描,朱粉勻淡,杏脣漫點,青絲鬆挽……最後換上那身粉紅色的錦緞衣裳,饒是秋姑姑伺候太妃這麼些年,見過的主子多不勝數,也禁不住爲容真的美麗側目。
眉若遠山,脣似紅杏,發如濃墨,眼眸似水。
面前的女子縱然仍是宮女打扮,卻難掩動人容姿,那姣好的身段藏在宮裝之下也依然窈窕,而最爲特別的是她眼眸之中的意蘊,似含愁,似含羞,如深淵,如霧澤。
她的美的確不是因爲五官有多麼精緻,而是那股子意蘊與靈氣,實乃宮中的妃嬪所沒有的。
秋姑姑帶着容真來到前殿,就連端起茶杯的太妃看見她之後,也久久沒把茶杯送到嘴邊。
末了,太妃笑得溫柔和藹,拉着她的手溫言道,“也不枉哀家這樣喜歡你,果真是個玉做的人啊。”
若是以往的容真,恐怕會從從容容地和她打打太極,只是如今的容真,連半個字也不願再與她虛與委蛇。
一想到今晚可能發生的事情,她連笑都笑不出來了。
是夜,夜幕如約而至,就在殿外傳來太監的通傳聲以後,容真知道,自己最不希望來臨的時刻終於到來了。
那個明黃色的身影從沉沉夜色中踏進了燈火通明的折芳居,一點一點在眼前明朗清晰起來。
然後——
然後容真的眼神就這樣僵在他的面龐之上。
劍眉飛揚入鬢,眼眸似墨似海,眉心有一道淺淺的凹痕,可是隻要一蹙眉,就會出現一條略顯嚴肅的深溝。
並不是多麼精緻俊秀的一張臉,甚至略顯疲憊,可是眼眸裡的銳利彷彿刺破黑夜的利劍,足以看透一切最陰暗的東西。
那個男子面色沉靜,彷彿一望無際的夜空,沒有半點波動。
是他?
那個在若虛殿裡遇見的人?
……他是皇上?
顧淵的眼神在下一刻和她相遇,銳利難當,直刺人心。
容真倏地意識到自己犯了多麼嚴重的錯誤,大驚之下忙低下頭去,狀似從容地看着自己的繡鞋,暗自心驚皇上會不會和她計較。
所幸顧淵跨進殿裡,只是微笑着朝太妃頷首道,“兒臣見過太妃。”
太妃在容真的攙扶下朝顧淵走去,笑得一臉慈祥,“皇上來了?快進來,外邊風大,別受了涼。”
已經走到顧淵身前了,就在容真埋頭盯着地板努力減少存在感之時,太后卻忽地轉過頭來望着她,和顏悅色地說,“容真,去廚房裡做幾道你平日裡做的吃食來,哀家要讓皇上也嚐嚐你的手藝。”
容真的睫毛輕輕的顫動了幾下,隨即俯身行禮,道了聲,“奴婢遵旨。”
滿屋子的人都看着她一人,而她拖着已然沒有知覺的腳,轉身朝廚房走去。
約莫這只是開始,她卻已經惶恐至極。
可是惶恐之後,有些更爲複雜的情緒似潮水般涌來。
她不過是個小小的宮女,有哪一點值得淑儀認爲她能幫忙留住皇上的恩寵?又有哪一點值得太妃費盡心機要將她送到皇上面前?
不甘,悽惶,委屈,怨恨……所有的感情都涌上心頭,她想哭,想笑,最終卻只能繼續像個木頭人,別人怎麼吩咐,她就怎麼做。
廚房裡,食材以及全部備好,想必太妃早就策劃好了一切,只等她一一實施。
從踏進廚房那一刻起,到端着托盤走入大殿,她已經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做完一切的了,所有的動作已然機械化,大腦一片空白。
可是在這樣的時刻,她居然產生了一個可笑的念頭——傅容真,你在悲哀個什麼勁兒呢?做皇上的女人難道會比做太監的對食還可怕?你連那樣的屈辱都受過了,如今擺在面前的是權勢不是卑微,你又在矯情什麼?
心頭千迴百轉,最後腦子裡想到的竟然是破罐子破摔。
如果拒絕不了踏入後宮的命運,她又何必自怨自艾做一顆只能被利用的棋子呢?
眼眸裡有什麼光芒滅了又重生了,此刻的她才真真是擁有一雙星星似的眼睛。
有人爲她推開了門,她從容不迫地踏進了殿裡,迎接即將到來的命運。
皇上和太妃不知說了些什麼,如今兩人都是笑語盈盈,桌子上明明擺了豐盛的菜餚,卻要她去做了這些小家子氣的東西。
容真低眉順眼地將盤子裡的東西擺上了桌,然後默默地退到了太妃身後。
太妃夾了一塊金黃色的圓球給顧淵,笑道,“皇上你嚐嚐看。”
顧淵依言夾起放入碗中的食物,吃東西的動作優雅矜貴,舉手投足間都帶着帝王之風。
末了,他擡起頭來溫和地笑道,“外皮酥脆,內裡鬆軟,味道甜而不膩,很可口。”
太妃一邊含笑看了眼容真,一邊對顧淵說,“這丫頭哀家看着是打心眼裡疼愛,會照顧人,手藝精湛,真真是個玲瓏心腸。”
顧淵道,“太妃滿意就好,朕也希望太妃身邊多個能幹人照顧着。”
太妃擺擺手,和藹地說,“哀家今日可有個打算,這丫頭深得哀家心意,又周全體貼,哀家希望她能去皇上殿裡伺候着,也算是了了哀家一樁心事。”
不待顧淵說話,她又溫言道,“哀家早就聽說皇上忙於政事,常常誤了飯點,長此以往,難保不傷身體。若是皇上身邊有容真伺候着,哀家也放心不少。”
太妃常年住在這折芳居里,吃齋唸佛,不問外事,吃住也是從簡,從來不向皇上討要什麼。如今老太太這樣懇切地提出自己的心願,爲人兒子,皇上又怎能不答應?
顧淵眼裡一絲驚異都沒有,似乎早就料到太妃這番言辭,眼神輕飄飄地掃過一言不發面色如常的容真,他只是頓了頓,便勾起脣角輕笑道,“如此,朕便多謝太妃忍痛割愛了。”
這一頓飯看上去是吃得和樂融融,太妃真真是個慈祥和善的老太太,而皇上真真是個謙恭孝順的一國之君。
所有的環節都完美落幕,容真就這樣靜靜地看着宮女幫自己拿來早已收好的行李,然後有人扶着她朝殿外走去。
“請姑娘小心擡腳。”車輦前,有人這樣對她說。
她依然照做,從從容容地上了車。
是了,如今的她已是太妃賜給皇上的女人,不再是一名普通宮女了。
她的身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也許接下來,就要侍寢了。
只是夜色沉沉,誰也看不見在皇帝的車輦上,年輕的君王靜靜地望着夜幕,眼裡有一絲別樣的光芒。
幾年前,他曾經發現一樁宮闈秘聞,說是昔日的凌嬪娘娘並不是懸樑自盡的,而是被人害死。
他還聽說,害死凌嬪的人正是當今的太后娘娘。
可是太后登位後,有一批太監宮女曾集體被換,當日凌嬪死後在場的宮人竟然一個都不見了。他想查也查不出個所以然來。
只是他顧淵想做的事,從來沒有做不到的。事關母妃的生死之由,他無論如何也不會善罷甘休。
時隔一年,事情終於有所眉目。
如今既然太妃有所行動,想必也是知道什麼,投桃相報,那他索xing收下這大禮,他日亦可報之以瓊瑤。
秋夜微涼,兩輛車輦一前一後駛入了宣明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