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惜華宮後,容真的頭開始昏昏沉沉的,到了傍晚時分,果不其然就發起燒來。
閒雲忙裡忙外地端茶送水,又是讓長順去請太醫,又是親自動手爲主子冷敷額頭,擦拭身子。
從容真回來之後,就沒有好好地跟珠玉說上話,如今又病倒了,就更是說不出話了。
珠玉瞧見她躺在牀上虛弱無力的模樣,又急又憂,可是怔怔的立在門邊,卻什麼事也做不了——請太醫的有長順,伺候人的有閒雲,底下的宮女打水端盆,都有自己的事做,唯有她茫然無措地站在那裡,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她想到了同在長春苑住的時候,她與容真一間屋子,那時候不論誰生病,另一方都會徹夜不眠地守着看着。
畢竟宮女不同於主子,並非病了就能就醫的,頂多得了姑姑准許,拿着姑姑的手諭去太醫院取些藥回來。若是病得稍微嚴重了些,就會被送進專門幽禁重病宮人的地方,而一旦進去,很少有人能再出來。
那個時候她們很怕生病,一旦病了,想方設法都會瞞過去,最好一夜之間就能好起來,免得被送進那種暗不見天的地方。
於是一旦生病,兩個人都會相互扶持,端盆倒水的徹夜守護,也就是在這種朝夕相處的日子裡,姐妹感情得以日益增進。
珠玉就這樣癡癡地站在那裡,看着閒雲焦急的神情,看着容真燒紅的面頰,看着宮女們來來回回地端茶送水,看着長順終於請來太醫,隔着薄薄的牀簾,太醫爲容真請脈。
她聽不太清楚太醫說了什麼,又或許根本無心聽進去,
她站在門邊,容真躺在牀上,不過十步之遙,可是她卻覺得這輩子從未離容真這麼遠過,遠到面對面也再感受不到從前的親密無間,遠到她再也看不懂容真的心裡在想些什麼。
後來太醫開了藥,又叮囑了閒雲一些注意事項,是夜,閒雲替代了昔日珠玉的位置,不眠不休地守在容真身旁。
她的眼裡似乎有淚,看着主子在牀上難受得囈語,原本因寒食散事件虛弱下來的體質也不知能不能承受得了又一次的風寒,而珠玉就這樣靜立了很久很久,終於轉身離去。
她記得容真被封爲嬪的時候曾經說過,患難與共,不離不棄,她們過去是姐妹,將來也會是。
可是原來這話只有她一個人放在心上,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冬日的風呼呼地刮在臉上,可是凜冽的刀子卻不是朝着面上來的,而是朝着心窩子裡。
終究是她太天真,原來再深厚的感情也是建立在彼此同等的身份之上,若然一方富貴,另一方卻依然貧賤卑微,那麼這份感情也會變得虛無縹緲起來。
橫亙在她們之間的,是命運的捉弄。
另一邊的顧淵從華嚴殿回來時已經是傍晚了,歇下之前,忽聞鄭安提到容真病了的消息。
他頓了頓,原本往寢宮邁去的步子又停了下來,“怎麼回事?”
鄭安是宮裡的老人了,知道哪些話該直說,哪些話該點到即止,便委婉道,“聽說是昨日從宣明殿回去時,如貴嬪有些不舒服,行至半路車輦停了一會兒。這冬日裡風挺大的,多待片刻是容易着涼。”
顧淵一下子明白了。
一個坐的是車輦,一個坐的步輦,地位高的停下來,地位低的哪裡敢走?
他就這麼神情莫測地站在原地,沒有動。
鄭安試探性地問了句,“皇上可要擺駕惜華宮?”
一句話換來顧淵白眼一個,然後是聽不出語氣的一句,“你倒是瞭解朕啊。”
心裡猛地一哆嗦,鄭安苦笑道,“萬歲爺可別折煞奴才了,奴才該死,竟然妄自揣測聖意,真是該打。”
說着,他朝自己面上打了兩下。
堂堂皇帝,眼看着都要歇下了,哪裡會因爲一個妃嬪染了風寒而冒着凜冽寒風前去探視?
顧淵繼續朝屋裡走,暖婆子捂好的被窩溫暖宜人,趕走了冬夜的寒氣。
他躺在牀上,側過頭去吩咐宮女吹熄了燈燭,於是一切歸於岑寂。
舟車勞頓本應帶來無限睏意,可是他就這樣閉着眼睛,卻久久沒有入睡。腦子裡又浮現出白日來宣明殿見他時,那個女子瘦弱蒼白的模樣。
好端端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卻被折磨得可憐巴巴的,在宮外尚且如此,回了宮呢?不過半日功夫,又被折騰得病倒了。
眉心緊蹙,那道深刻的紋路在漆黑的夜裡無人察覺,他又想起她偎在他懷裡甜甜蜜蜜的模樣,說話的聲音鬆軟如糕,笑起來的模樣狡黠美好,若是情難自已時,還會露出嬌怯媚人的神情……
畫面轉換,他又好似看到她病弱之時那副蒼白無力的樣子,素來嫣紅的脣瓣都少了點色彩,當真是可憐至極。
可他不能去見她。
他是皇帝,哪裡能因爲這點小事情就亂了心緒?
躺了好久,顧淵忽地一把掀開被子,坐起身來,守在一邊的司寢察覺了,忙來到牀邊問他,“皇上,怎麼了?”
“把鄭安叫來。”
“是。”
沒過多久,鄭安就匆匆忙忙趕過來了。
顧淵緊閉雙眸倚在牀頭,見他來了也不睜眼,只淡淡地說了句,“傳朕旨意,容嬪祈福有功,溫順賢德,晉爲正五品婉儀。祈福之行舟車勞頓,她身子不好,今後出行可乘車輦。”
鄭安恭恭敬敬地領旨,“皇上,可要奴才這會兒就去通報?”
顧淵點頭,“把前些日子進貢來的雪蓮和靈芝送去容婉儀那兒,順便……看看她怎樣了,她既有病在身,無須親自接旨,讓她好好休息。”
這大半夜的,就算去了,容婉儀也肯定歇下了,哪裡有功夫領旨呢?鄭安一邊往惜華宮去了,一邊搖搖頭,皇上對她是真上心,叫他這會兒去傳旨,不過也是擔憂容主子的身體,想要知道她現下的狀況罷了。
次日清晨,因爲皇后那邊並不知道容真病了的消息,是大清早的起來才聽身邊的人說的,這會兒讓人去通知容真無須來請安也晚了。
於是頂着虛弱的身子,容真仍是咬牙爬起來,端端正正地梳妝打扮好,準點兒往景尚宮去了。
門口候着的不再是無法禦寒的步輦,而是一輛嶄新的華美車輦,容真扶着閒雲的手坐了上去,蒼白的面龐上卻露出一抹笑容來。
“也不枉我受點苦了,至少如貴嬪無論如何也沒有料到,明明是想借着步輦來令我吃點苦頭,卻反而弄巧成拙,叫我也坐上了車輦。”
閒雲照顧她一夜,眼下有些淤青,卻也欣慰地笑了,“主子洪福齊天,又有皇上關心愛護,壞心眼的人自然無法小人得志。”
容真側過頭去看了她一眼,“昨晚累了你了,一夜沒睡,今兒就不用陪我去給皇后請安了,回去歇着吧。”
“奴婢生來就是丫鬟命,哪裡那麼金貴?”閒雲笑着搖搖頭,“主子放心,一夜不睡不打緊,一會兒回來之後,只要主子不計較奴婢偷懶打個盹兒就好。”
說來也巧,容真的車輦停在景尚宮時,恰好另一輛車輦也停了下來,兩個人各自下了車,卻又在臺階之下碰了個正着。
如貴嬪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一點溫度也沒有,那視線又在容真的車輦上打了個轉,隨即帶着點嘲弄地收了回去,“聽聞容嬪……不,是容婉儀昨日病了,本宮還有些愧疚,想着定是因爲本宮昨日半路胃不舒服停了下來,才叫你受了涼。不過也好在這麼一出,不然你今日又怎會有車輦坐呢?容婉儀,你說是不是?”
今兒一大早的,皇上連夜將容嬪晉爲容婉儀的事情就已經傳遍宮內。如貴嬪臉色一直難看到來給皇后請安,才終於收斂了些。
她萬萬沒有料到皇上會藉着這個事端給容真晉位,這說明了什麼呢?皇上也知曉她昨日刻意爲難容真的事了?這是在打她的臉麼?
“姐姐說的是,若非姐姐停下車來,恐怕妹妹也不會着涼,自然也做不了婉儀,乘不了車輦。”容真溫婉一笑,如沐春風地說,“如此說來,妹妹可真是要多謝貴嬪姐姐了,這一切都是託了姐姐的福。”
她面色蒼白,帶着病態,卻一點氣勢也不落下,不卑不亢,溫柔的神色裡又有種神聖不可侵的意味。
如貴嬪臉色一沉,冷笑了聲就往臺階上走,卻聽後面傳來剛下車的沐貴妃的聲音,“有的人就是喜歡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啊。”
她牙關一緊,默不作聲地朝殿裡走去。
還在臺階之下的容真沒有走,等着沐貴妃先上去,也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禮,“嬪妾參見沐貴妃。”
沐貴妃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容婉儀雖是病了,但自有病弱西施之美啊,難怪皇上會連夜晉封你爲婉儀。”
容真只是淡淡的笑着,也不說話,也不反駁,只等她也進了大殿之後,才扶着閒雲動身,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