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送長順出宮前,容真去了一趟尚衣局。
張素只是個老資歷的太監,除了與如意接頭,幫蔣充儀遞點東西以外,跟上頭的主子並無來往,聽見有人進來叫他,說是容婉儀有請,當時心裡就咯噔一下,心想壞事了。
院落轉角處,那個華衣女子面容沉靜,氣質脫俗,像天仙似的,張素愣了下,隨即移開目光,恭恭敬敬地跪下去磕了個頭,“奴才叩見容婉儀。”
容真的心裡滿滿的都是長順的死,只是一直強忍着罷了,當下說了句“起來吧”,便直奔主題。
“蔣充儀託你辦的事我都知道了。”
張素一聽,臉色就不好看了,但仍是死鴨子嘴硬道,“容婉儀說的什麼,奴才怎的聽不懂?”
他是老油條,不見棺材不掉淚,容真從前做宮女時,這種人見多了。也不與他多費脣舌,直接朝閒雲遞了個眼色,於是閒雲走到長廊拐角處,喊了聲,“出來吧。”
從她身後戰戰兢兢地走出一個小太監,赫赫然是平日裡跟隨張素一同出宮運貨的那一個。
張素知道私自幫宮妃傳遞東西,對他這種奴才來說就是死路一條,再加上蔣充儀的事情見不得光,指不定會害得他家破人亡,所以即便看見了那小太監,也仍是昂着頭嘴硬道,“婉儀這是做什麼?找了個小太監來就想定奴才的罪嗎?奴才什麼也沒做,也不懂婉儀的意思,還請婉儀明示!”
容真冷冷一笑,“想賴賬?閒雲,去張公公屋裡轉轉,看看有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說不定能找着一隻黃色布包,裡面約莫裝着點銀子,大概二十兩左右。”
長順查了這麼久,頭一回是親眼見到如意把那隻布包給了張素的,張素當時還打開看了看,確實是二十兩銀子沒錯。
這下子張素一聽,膝蓋就軟了,撲通一下跪了下去,也不顧地上積雪那麼厚,就開始磕頭,“婉儀開恩,婉儀開恩!奴才不過是財迷了眼,想着多賺點錢養家餬口,這才幫蔣充儀幹了這等違反宮規的事兒。奴才什麼原委都不知,就幫忙傳點東西罷了,還請婉儀千萬饒過奴才這條狗命……”
養家餬口?他倒是說得好聽,一個太監養什麼家,糊什麼口?
容真冷眼看着他,“我要你的狗命作甚,你是死是活與我何干?我不過就想聽個原委,你若是老老實實交代了,我便當做聽了個笑話,聽完便忘;不過你若是有半句虛言,我看你這條命留着也沒什麼用了。”
張素自保還來不及,哪裡還顧得上蔣充儀,當下一五一十把自己怎麼藉着出宮運貨之宜去那胭脂鋪幫她取東西的事情交代的一清二楚。
事情交代完之後,容真面無表情地看着他,“你可以走了。”
張素一愣,“這就……可以走了?”
他以爲事情就這麼完了,也覺得稀奇,可容真接下來的一句話就叫他傻眼了,“你以爲我叫你往哪兒走?”
他一愣,跪在那兒進退維谷,也不知她是什麼意思。
容真冷冷地說,“我叫你走,是要你出宮去,有多遠走多遠。”
張素一聽就開始哭喊,“哎喲我的主子呀,您叫奴才往哪兒走啊?奴才在這宮裡活了大半輩子了,眼下都是半隻腳進棺材的人了,出了宮,您要奴才做什麼養活自己啊?”
他在那兒嚎得哭天搶地的,容真卻是不耐煩了,只留下一句,“不走也行,一炷香之後,我會派人來帶你去尚衣局的姑姑那兒,這事兒不小,她管不了的話,大不了再把你送去刑部,到時候該殺該斬,隨你的便。”
她倏地轉身離去,背影清瘦楚腰纖細,可那個身影充滿決絕的意味,不給人留半分餘地。
長順的死總算叫她想明白了,她不對別人狠一點,別人就會對自己狠十倍。與其任人宰割,不如叫她狠一些,先下手爲強。
今後的路很長,她從前光想着怎麼上位,怎麼得到帝寵,也是時候做個損人利己的人了。今後她不僅要上位,還要一個一個踩着人上去,她每走一步,別人就得退後十步。
既然要鬥,就不能怕鮮血,這個皇宮裡哪個榮華富貴的主不是受傷沾滿鮮血的人?
她只有真正的強大起來,才能幫長順報仇,才能保護自己想要保護的人。
後來從廷芳齋裡出來時,閒雲有些遲疑地問她,“主子,爲何只是把張素趕走,而非抓他出來指證蔣充儀呢?”
“張素不過一個尋常太監罷了,知道的事情也有限,還有好大一部分都是他自己拼湊出來的線索,說出來……又有誰信?”她閉了閉眼,覺得這一地積雪亮得耀眼,刺得她眼睛生生的疼,便扶住了閒雲,好半天才帶着恨意說,“她不是想留在宮裡爲陸承風做些事情麼?我便成全她,就讓她永遠留在這裡好了。”
永遠留在這裡,卻失去了與他唯一的聯繫。
永遠留在這裡,守着一個自己不愛的人,一輩子活在相見而不能見的痛苦裡。
等到哪天她也嚐盡了失去摯愛的痛苦,那個時候,再死也不遲。
容真被長順的死折磨得似乎都快嘔出血來,心口絞痛得厲害,可她只是死死咬着嘴脣,告訴自己不能流淚。
長順不需要她的眼淚,只需要仇人一輩子的痛苦來祭奠亡魂。
容婉儀死了個心腹太監的事情很快傳遍後宮,妃嬪們大多數都是看熱鬧的,畢竟一個奴才的命在這些高高在上的人眼中,不過是個可有可無的存在罷了。
只是值得一提的是那太監竟死在了蔣充儀的廷芳齋裡,這便不免引人猜忌,好端端的,容婉儀爲何要派人大老遠跑去廷芳齋?雖說那太監是凍死的,但果真就和蔣充儀半點關係都沒有麼?
宮裡素來沒有白死的人,也沒有清清白白的事兒,要說自己宮裡死了個人,卻和自己八竿子打不着,這話說出去是沒人信的。
只不過這個目前看來形勢一片大好的容婉儀和素來與世無爭沒什麼威脅性的蔣充儀之間,究竟有什麼齟齬呢?
就在衆人都在暗自揣測之時,皇帝卻去了皇后的景尚宮。
他含笑問皇后最近身子如何,皇后也笑盈盈地捧着茶遞給他,看上去異常恩愛的夫妻卻沒有半點溫情,這也是帝王家的悲哀。
他給不了她感情,便給她敬重。
她給不了他心動,便給他賢惠。
不過是各取所需罷了,再年輕點,她也許還會爲這樣溫柔的笑意而迷惑,一不留神還是投了感情進去,可如今她也快要三十了。三十歲的女人在這後宮裡,不過是朵強開不豔的花罷了。
若芳深諳兩人的相處模式,便很快擺好了棋盤,顧淵於是坐在窗邊與她下棋。他執黑子,她行白子,兩人都是個中高手,一時之間殺得難解難分。
畢竟是帝后夫妻,顧淵就算對她沒有感情,每個月也避免不了來景尚宮一兩次。而皇后又因爲體寒,月事一直有問題,顧淵便只是來住上一晚,兩人已經多年沒有同房過了。
但來她這裡卻有另外一個好處,她是大家閨秀,自小會下棋,又因爲對他沒有那份癡迷,所以下棋的時候也能保持清醒的頭腦,不退讓,不犯錯,冷靜從容地與他全力對戰。
顧淵也愛對弈,皇后對他而言,與其說是妻子,不如說是多年棋友,每每下上一次難解難分的精彩棋局,他都會覺得無比暢快。
這一次,兩人無一例外地下起了棋,只是這卻是他多年來頭一回大白天的就主動來了。
皇后知道他必然有事要說,卻也不催促,安安靜靜地和他對弈。
顧淵畢竟還是要棋高一着,下着下着,白子眼看着已經比黑子少了好些了。但皇后也不急,她就是這個性子,不管形勢多麼危急,她永遠都保持着一個皇后的作風,從從容容,機敏冷靜。
也虧得她這種性子,一盤白子處於劣勢的棋竟然因爲她妙手回春的一招扳了回來,她再落一子,顧淵失算,半壁江山都失去了。
見她置之死地而後生,顧淵笑了起來,輕輕地把指間的棋子拋回了棋盅裡,搖了搖頭,“是朕疏忽大意了。”
皇后看着他,微微一笑,“皇上不是疏忽大意,是心不在焉罷了。”
她當然知道他是故意讓她的,只是也不點破,就順着他往下說,畢竟他來這裡本來就是有別的事情。
顧淵瞧着那片棋局,他一直下得沉穩有力,暗藏殺機,好似乾坤都掌握在他一人手裡,可是那個死角卻是一處致命傷,他有意讓了皇后,於是半壁江山都失去。
可是,卻是他心甘情願失去的。
就像有的東西,不付出點什麼,又怎麼換來你想要的呢?
他側過頭去,神色安然地看了眼窗外的瑞雪,好半天才說,“確實是朕心不在焉了。”
皇后含笑問他,“那麼臣妾可否知道,皇上的心去哪兒了?”
他啞然失笑,搖了搖頭,“朕也不知道。”
“皇上是九五之尊,天下都在您一人手裡,若是心不在焉的話,百姓可要受苦了。”皇后溫柔地笑着,眼裡已有思量。
可顧淵負手站起身來,索性走到了窗邊,“過去那麼些年,朕如願全心全意忙於國事,做了個不知疲憊的賢君。可是如今忽地心不在焉一把,卻覺得這種滋味似乎也挺好的。”
皇后的腦子裡浮現出了那個看似乖順從容的女子,好像永遠不急不緩,從容冷靜,可是那雙眼睛裡卻藏着一整個春天,也難怪皇上會如此……
她亦聽說了容真宮裡死了個奴才的事,聽說是她從前在尚食局時的好友,如今一死,她又是昏厥又是痛苦,而眼下皇上這麼反常地跑到了景尚宮,意思差不多也出來了。
她是個冰雪聰明的人,一點就通,於是走到他身後,神色溫和地說,“皇上放心,臣妾知道您的意思。”
他想補償容真受到的痛苦,深宮讓她失去了多少,他就想盡力補償她多少。
哪怕這樣的補償永遠及不上她失去的刻骨銘心,卻是他唯一能做的。
皇后的目光輕飄飄的落在窗外紛飛的白雪之中,忽然有些感慨萬千。
她曾以爲這個男子無心無慾,所以對待任何人都是那樣冷冷清清,不困於女色,卻原來只是因爲他沒有遇見那個足以令他傾心至此的傅容真。
只不過……就連皇后也忽地有些好奇,他的傾心究竟有幾分呢?
那日下午,就在宮中上下都在猜測容真與蔣充儀之間有什麼齟齬時,皇后忽地發了道懿旨下來——
“容婉儀性賢良,品溫順,明大義,知進退,且祈福有功,堪居賢位,今晉爲從四品婕妤。”
懿旨一出,後宮皆驚,將近一個月前,她才因爲祈福而擢升,如今纔過去這麼點日子,竟然又連升兩級!
雖說這是皇后的懿旨,但皇上午後纔去了景尚宮,沒過多久懿旨就下來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究竟是誰的意思。
看來這後宮果然是要變天了。
作者有話要說:說不虐就不虐!你們放我好幾天鴿子了,不留言不粗線不撒花!
關門,放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