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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內容:
秋末的陽光燦爛卻不夠溫暖,照在身上也只是微微有些溫度。
蔣充儀走在容真身側,忽道,“修儀在這後宮裡雖不是最得寵的一個,但素來母憑子貴,地位也頗高。”
容真微微側頭,不動聲‘色’地朝她溫和一笑,“嬪妾雖是剛入後宮,但並非剛入皇宮。”
她的意思是,修儀的地位如何,她在宮中待了這麼多年,還是知道個大概的。
約莫是她的樣子太過謹慎小心,蔣充儀望了她一眼,似是有些好笑,輕輕搖了搖頭,“容嬪怕是誤會了,我並非要替修儀向你討個公道,也不是針對你,你大可不必這麼緊張。”
容真停下了步子,含笑道,“那麼充儀有話不妨直說,嬪妾心思愚鈍,猜不透拐彎抹角的東西,還望充儀莫要爲難嬪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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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並非是怕蔣充儀要算計她,也不是窮緊張,只是在這後宮裡,面對任何一個哪怕看似無害的妃嬪,會放鬆警惕的人也一定是腦子缺根筋。
蔣充儀也是聰明人,一眼就看出了她的顧慮,於是嘆口氣,溫和地說,“我只是想說句謝謝。”
這次換容真一愣,“充儀何故道謝?”
“我擅長丹青,初入宮時,也曾憑着幾幅畫贏來過皇上的垂青。只是當時我剛入宮,並不知從前修儀也因善於作畫而得到過皇上的稱讚。而自那日起,修儀就視我爲眼中釘,不論我做什麼,她都能找出譏諷我的地方,後來……”話音到這裡,蔣充儀回過頭來看着容真,眼裡有一抹沉痛轉瞬即逝,“後來我有幸懷上龍胎,卻在孩子只有兩月之時,被修儀找了個理由罰跪,孩子就這麼沒了。”
容真仔細打量打量了蔣充儀面上的表情,她的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極爲自然,於是容真得出結論——要麼她的演技好到爐火純青的地步,要麼這事兒就是真的。
如果是前者的話,容真有些詫異爲何她‘混’到今日都還這樣默默無聞。
“可是修儀雖然不夠有耐‘性’,卻也不是蠢笨如斯的人,她豈會不知謀害宮妃腹中孩兒的下場?”容真問道。
“也是我顧慮太多,那時候聽說宮中的低位妃嬪若是有了孩兒,叫其他人知道了,孩子都難以活到出生那天,所以便想着能瞞一日是一日,最好等到孩子有了三個月時,身子比較穩定了再告訴皇上。豈料答應了爲我守口如瓶的太醫卻被修儀收買,將我出賣的乾乾淨淨。後來……”她低低的笑了聲,“後來,哪怕是我在被罰跪時說出我有孕在身,修儀也不在場,她的宮‘女’裝聾作啞,只當沒聽見。”
容真嘆口氣,“充儀何故提到這些陳年往事呢?須知在這宮裡,知道得越多,就越危險,人人都想裝聾作啞,充儀如今告訴嬪妾這些,豈不是要嬪妾惶恐了麼。”
蔣充儀拍拍她的手,只雲淡風輕地衝她一笑,笑容乾淨利落,沒有絲毫別的情緒,“你放心,只是道謝罷了。在宮裡平安無事地待到現在,我也不可能再去謀求什麼盛寵什麼眷顧,如今真的是誠心向你說聲謝謝,也希望你不要顧慮太多。”
說到這裡,蔣充儀朝着跟在後面的宮‘女’招了招手,然後對容真說,“我還有些事,想去尚衣局走一趟,剩下的路,我就不陪你了。”
送走蔣充儀,容真放慢了步子,跟着閒雲珠‘玉’一起往惜華宮走。
珠‘玉’看了眼蔣充儀離去的方向,有些擔憂地問,“主子,蔣充儀此舉有什麼意圖呢?可是要拉攏主子?”
閒雲看了她一眼,低下頭去沒有說話,這種問題明顯超出了一個宮‘女’管轄的範圍,哪裡有奴才這麼質問主子的?
容真頓了頓,只笑道,“無須擔心,只是一同走走,隨口聊聊罷了。”
蔣充儀的話應該是真的,但意圖是什麼就不太明顯了,也許是想拉攏她,也許是真心感謝她,誰知道呢?
但無論是哪一種,對她來說都無關緊要,畢竟她壓根沒打算攙和這事兒。
倒是修儀——
容真停下了步子,手指輕輕撫上還裹着紗布的面頰,忽地開口道,“此處離元熙殿不遠,聽說修儀病了,咱們還是去看看,也算是……略盡姐妹之情。”
元熙殿裡,修儀正在爲降了品級一事大發雷霆。
她說口渴,偏生雲瑞爲她斟的茶不是被嫌棄太涼了就是太燙了,好不容易小心翼翼地捧着杯溫度適宜的茶來,豈料修儀只喝了一口,就將那茶杯狠狠地砸在地上。
“這是什麼茶?又苦又澀,你誠心氣本宮的是不是!”
雲瑞委屈極了,想辯解,卻又不敢開口。
這茶是內務府今年才送來的,聽說只有三品以上的主子纔有,前些日子主子喝了一次,明明還說甘甜可口的,怎的今日就變成了她口中的又苦又澀?
如今容真成了容嬪,雁楚因犯了錯被鄭安送到了浣衣局,整個元熙殿裡就剩下她一個貼身宮‘女’,其餘兩個都是打雜的。
偏生皇上生着主子的氣,內務府那羣見風使舵的傢伙就明目張膽地偷起懶來,也不知派新的宮‘女’過來,伺候氣頭上的主子這個艱鉅的任務就落在了她一人肩上。
修儀肚量小,難消氣,見雲瑞又是一副委屈的模樣,氣不打一處來,隨隨便便拿起桌上的‘花’瓶就朝着她砸去——當然,這準頭還是刻意有了點偏差,不至於真的砸到她身上。
可是這陣仗也夠把雲瑞嚇得兩眼發直了,她猛地跪下去,一邊磕頭一邊哭道,“娘娘饒命,奴婢知錯,求娘娘不要生氣……”
修儀聽着這哭聲煩得要命,正要喝止時,卻聽外面傳來一聲通報,“容嬪求見——”
她倏地朝‘門’外看去,只見臺階下緩緩走上來一個宮裝‘女’子,素雅的打扮難掩從容氣度,面上裹紗也遮不住秀麗的容顏。
容真笑‘吟’‘吟’地踏進大殿,聲音裡透着‘春’日的和煦氣息,“修儀姐姐這是在發哪‘門’子的氣呀?大老遠就聽見什麼東西碎了的聲音……呀,這不是去年姐姐生辰時,皇后娘娘送的金‘玉’紅梅‘花’瓶麼?”
修儀的臉驀地一僵,這才注意到自己隨手砸了的東西竟是皇后賞賜的,偏生容真曾經在元熙殿待過,對這些東西都是熟得不能再熟了。
她冷冷地望着容真,“怎麼,如今你‘春’風得意,打算來看看本宮這個輸家是如何狼狽的麼?可是稱心如意了?”
容真收起笑意,走到了雲瑞身邊,輕輕扶起了她,“姐姐說的哪裡的話,妹妹能有今日,都是託了姐姐的福。若非姐姐當日將妹妹送去太妃身邊,今日又怎會有妹妹踏入後宮的一天呢?”
她望着一地‘花’瓶殘骸,不無可惜地嘆口氣,“姐姐這又是何必呢?若是心裡有氣,大不了再把妹妹叫來,掌摑幾下也就消氣了,這‘花’瓶可是皇后娘娘賞賜的,如今成了這般模樣,若是叫有心人傳了出去,你說……皇后娘娘會怎麼想呢?”
修儀的臉‘色’驀地一白,忽地冷笑着指着她,“好,好,好……本宮以爲你是個溫順乖巧的人,當初真是瞎了眼纔會把你從尚食局裡帶出來,如今你就是這樣報答本宮,威脅本宮的,傅容真,你真是不簡單!”
不簡單?容真笑意濃濃地望着她,若不是當日她將自己從尚食局裡帶出來,她也許真的就只是那個簡簡單單盼着出宮的小宮‘女’了,家人不會死,日子不會這般驚心動魄,也無需一輩子在這殺人不見血的後宮暗不見天了。
眼下事已至此,她心裡已然沒有恨意,只是既然了無牽掛,索‘性’與這些人好好玩上一局。要當寵妃,要當‘奸’妃,這種落井下石的事情自然要學着去做。
若是不做,恐怕她的從容謹慎第一個就會引來沐貴妃等人的忌憚。
示威的話說得差不多了,容真也不拖泥帶水,似笑非笑地看了眼修儀,“妹妹本來念着姐姐身子骨不好,從皇后娘娘那兒回來以後就直接來探望姐姐了,豈料姐姐如今中氣十足,看着‘花’瓶摔得粉碎的,恐怕氣力也是有的。既然姐姐沒什麼大礙,那妹妹就先回去了,以免皇上記掛着妹妹這傷,萬一早朝以後直接來了我那惜華宮,見不到人就不好了。”
她不緊不慢地走出了元熙殿,大老遠的都能聽到雲瑞帶着哭音在喊,“娘娘,娘娘您別生氣啊,氣壞了身子不值!您還有大皇子要照顧,千萬別跟自己過不去啊!”
容真倒是不知道修儀又怎麼跟自己的身子過不去了,只是嘴角噙笑地搖了搖頭,今日修儀的模樣只告訴了她一件事情,那就是在這宮裡不論是做什麼事情,都一定要謹慎爲上。
不爲別的,就爲這輩子都不要落得個修儀這般狼狽的模樣。
華嚴殿。
顧淵早朝歸來,按慣例批閱起奏摺來,右手邊是另一個御前宮‘女’在研墨,規規矩矩的,大氣也不敢出。
他看了眼窗外的石榴樹,前陣子吩咐鄭安找工匠來做了些處理,如今樹上已結出小小的果子,怕是再過些時日就能吃到石榴了。
嘴角很自然地揚了起來,他又埋下頭去繼續閱覽,只是看着看着,‘脣’邊的笑意驀地一僵。
四王爺淮相王在西北‘私’自練兵?
眼眸微眯,他不動聲‘色’地合上摺子,沉‘吟’片刻。
“鄭安。”
‘門’外的人趕忙推‘門’而入,“奴才在。”
“讓六王爺進宮,朕有要事與他商榷。另外,傳朕旨意,讓內務府傳召去西北,就說朕邀四王爺一同狩獵,望他早日趕來。”
“奴才遵旨。”——
第三十七章
宮裡風平‘浪’靜了幾日,容真每日按規矩去給皇后請安,照例看着妃嬪之間的口舌之爭,自己樂得看戲。
畢竟這後宮日子太乏味,若是沒有這些勾心鬥角爾虞我詐爲調劑品,恐怕所有人都會悶得發慌。
也不過幾天功夫,立冬已至,宮裡上上下下都忙着佈置,該換的擺設得換,‘牀’單被套得換,就連妃嬪們的衣服也得跟着換。
惜華宮裡的擺設也給換了全新的,因着閒雲比較熟悉這些事務,就帶着幾個宮‘女’去庫房裡挑了些金銀鑄的飾物出來擺着,將那些個翡翠‘玉’石的都給收了起來,說是冬日裡應該看些金碧輝煌的顏‘色’,‘玉’石屬寒,等到來年再擺出來。
太監們則忙着跑‘腿’,既要去尚衣局領些厚實的衣物,又要去內務府領這個月的份例。
看着一干宮‘女’太監忙得不可開‘交’,容真坐在那兒當真是閒得手腳發慌。
從前累起來的時候,經常羨慕主子們的悠閒生活,真的到了自己當主子這天,才知道原來這種日子也並不是想象中那麼好過。
皇上近日也沒有來後宮,許是政事繁忙。
倒是容真取下紗布的時候對着銅鏡仔細瞧了瞧,右臉只剩下些許淡淡的血絲,不仔細看倒是看不出來。她鬆了口氣,估‘摸’着下一次皇上來惜華宮的時候臉傷也就痊癒了。
三日之後,淮相王顧桓抵達京城,爲替皇弟接風洗塵,顧淵設下家宴,六品以上的宮妃皆位列在席,六王爺顧知也來了。
先皇有七子,大皇子喜愛山水蟲魚,雖在京城有府邸,卻常年在外;二皇子體弱多病,英年早逝;三皇子顧淵乃當今聖上,不必多說;四皇子顧桓倒是個可造之材,有能力,有擔當,只可惜比之顧淵稍微還缺少點爲君風範,因此在顧淵即位後就被封王,並派去西北駐守,名義上是鎮守邊疆,實則也是避免了朝堂之上兩虎相爭、兄弟相殘的場面;五皇子和七皇子資質平庸,也被封王,各自去了不同的地域當個土皇帝;唯有六皇子顧知與顧淵素來‘交’好,擁有真正的手足之情。
當晚,容真來得不早不晚,穿着打扮一律走簡潔大氣風,畢竟有皇上的手足在場,穿得過於嬌媚貴氣實在扎眼得緊,有些不妥。
妃嬪除皇后外一律坐在左側,兩位王爺坐在右側的最前方,其次是些舉足輕重的得力朝臣。顧淵自然坐在最上方,在他身旁兩側的位置,分別坐着當今太后和皇后。
宴席開始後,顧淵笑着舉杯,“四皇弟在西北鎮守已久,朕甚是想念。如今冬日初到,幸得百獸尚未冬眠,朕忙於政事已久,想要趁此機會前去圍櫥獵,因此召你回來。今晚特地設宴爲你接風,四皇弟在邊疆守衛已久,這杯酒是朕代替天下子民敬你的。”
話說完,他十分乾脆利落地仰頭一飲而盡。
顧桓也連忙站起身來,端起桌上的酒杯,朗聲道,“皇兄心繫天下百姓,整日忙於治理天下,臣弟不過是在西北過着不知今夕何夕的日子罷了,哪裡值得皇兄如此讚譽呢?皇兄謬讚,臣弟實在慚愧。”
六王爺顧知笑‘吟’‘吟’地開口道,“三哥四哥都莫要謙讓了,要我說,最清閒自在的人還是我這個當弟弟的。不過有了三哥這個天下第一明君,又有了四哥這個天下第一好臣子,我這個六王爺也只好閒着了。”
顧淵的嘴角也浮起一抹笑意,“敢情你偷懶,不務正業,罪過都在朕和你四哥身上不成?”
“咦,臣弟可沒這樣說,皇兄你莫要冤枉人,臣弟口拙,說不過你。”顧知自顧自地斟了杯酒,含笑飲盡,“好了,閒話不多說,臣弟因掛念着今晚這宴席,可是餓了一整天了。若是還不動筷子,恐怕一會兒得勞煩皇兄請太醫來爲臣弟把把脈了。”
衆人都笑起來,宴席開始。
其實看上去,帝王之家似乎也不似傳說中那麼冷漠無情,至少目前看着倒是一片和樂融融的場景。
宮中的樂工與舞姬都陸續進了殿,兩側是飲酒吃食的主子,中間的大片空地便留給他們表演。
妃嬪們對這樣的表演倒是沒有太大的熱情,畢竟常年看着的;而朝臣們礙於皇上在場,個個心裡都不曾放鬆,注意力自然也不會全部集中在這些舞姬身上。
反倒是容真看得津津有味,畢竟她從前只是個小小的宮‘女’,成日待在御膳房裡,幾時看過這樣華麗非凡的歌舞呢?
顧淵的視線在人羣裡轉了一圈,落在容真面上時頓了頓。
她倒是看得很開心,嘴角噙笑,稀裡糊塗地喝着杯子裡的葡萄佳釀,看樣子恐怕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喝的是後勁多強的酒。
在場的人都有些拘謹,唯有顧知一副和平常一模一樣不拘小節的瀟灑樣,還有容嬪聚‘精’會神看錶演的認真樣。
顧淵時而打量着顧桓,他倒是正襟危坐,目不轉睛地觀賞大殿中央的表演,只是那模樣太過穩妥,絲毫挑不出錯,反而令人看出他的刻意爲之。
剩下的目光多半分給了容真,因着她眼裡的光芒太過生動,不似其餘妃嬪的淡然木訥,全然沒有被這宮闈浸‘淫’過的深沉與複雜。
在看到她手裡的酒杯已經第四次空了的時候,顧淵在心裡嘆了口氣,側過頭去吩咐了鄭安幾句。
鄭安得令,默默地退了下去,不一會兒就有宮‘女’快步走到容真身邊,附在她耳邊輕輕說了什麼,容真一驚,看了眼自己手裡的酒杯,面上忽地一紅。
那宮‘女’是鄭安叫來提醒她的,說是這酒後勁極強,再多喝幾杯,怕是就沒法子清醒地坐在這兒了。
容真忙放下杯子,下一刻,似有所察覺地擡起頭來朝大殿之上看去。只見那個最高位上,顧淵正靜靜地看着她,隔着這樣遠的距離,兩人的視線碰在了一起。
他似笑非笑地睨着她,她面上越來越紅,頗有些尷尬,十分侷促地又垂下頭去,美人微醺,目‘露’嬌憨,這模樣當真是十分趣致‘迷’人。
站得高,看得遠,這個道理是亙古不變的。因此皇后和太后自然也注意到這一幕了。
皇后倒是默默地低下頭去捻起一顆葡萄,好似什麼也沒看見;太后則是微微勾起‘脣’角,‘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來。
如貴嬪的目光自始至終都不斷注視着皇上的動態,自然不會沒有注意到有宮‘女’來提醒容真少喝些酒的舉動。稍微一想,也能猜出是誰吩咐的,她眼神微暗,不着痕跡地看了眼容真。
她還道皇上只是圖個新鮮,這才晉了這個容嬪的位,沒想到從目前的情況看來,皇上對她還有幾分上心。
瞧着身側的沐貴妃沒有看到這一幕,只是淡淡地看着表演,間或抿上一口酒,如貴嬪側過頭去嬌笑道,“貴妃姐姐,聽說這佳釀是西域進貢的,姐姐覺着味道可比得過中原所產的葡萄酒?”
沐貴妃目不斜視,‘脣’角輕揚,“西域的日照充足,所產的葡萄自然甘甜多汁,釀出的酒也香醇可口,不若中原的那般苦澀,妹妹難道不知?”
這話正中如貴嬪下懷,她端起酒杯輕輕嚐了一口,讚道,“果然甘甜濃郁,難怪容嬪妹妹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連皇上都忍不住讓鄭公公去勸她莫要貪杯了。”
她笑容滿面地看着對方,果然,端着酒杯的沐貴妃手上一僵,但隨即就放下了杯子,擦了擦嘴,“這酒後勁足,但勝在味美甘香,也只有懂得品酒的人才會多喝。看來容嬪與本宮一樣都是識貨之人,妹妹你可要多學着了,畢竟在這後宮,光靠容顏難以維繫長久的盛寵,須知個人修養纔是長盛不衰的依據。”
如貴嬪的笑意一下子隱沒在嘴角。
她‘欲’譏諷沐貴妃恩寵不敵一個小小的容嬪,皇上關心容嬪多於關心她這個貴妃;可沐貴妃卻反過來將她一軍,指出她個人修養不足,以‘色’事人,難以長久。
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
“姐姐在宮裡這麼多年了,懂的事情自然也比妹妹多,在這方面妹妹自愧不如。但是妹妹也是知道的,容顏再美,也有人老珠黃的那天,真到了那天,恐怕妹妹也只能學着姐姐這樣多多注意內在修養,以免成了既無貌也無德的黃‘花’了。”如貴嬪收回目光繼續看錶演,不冷不熱地留下這麼一句譏諷的話。
這一次輪到沐貴妃惱怒。
她無非是在暗示自己人老珠黃,所以才靠着德行取勝。
沐貴妃握着酒杯的手驀地一緊,視線卻是緩緩地移到了容嬪面上,那個恬淡安靜的‘女’子比誰都要怡然自得地看着表演,聽着小曲。沒了美酒,她就剝起‘花’生來,面前的碟子已經有了一半的碎殼兒。
不過是個安於現狀的‘女’人罷了,從前是宮‘女’,如今是容嬪,就算是地位有了翻天覆地的改變,骨子裡的卑微卻沒有變。
給她些安逸生活,她便自得其樂地活了下去,這樣的‘女’人在後宮一抓一大把,又有什麼特別的呢?
她淡淡地收回目光,看了眼身側因成功膈應了自己而十分得意的如貴嬪,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
相比起容嬪,這個自大狂妄卻容顏嬌俏的‘女’人恐怕纔是自己最大的勁敵。如今淑儀失寵,蔣充儀又平淡似水,勾不起皇上的興趣,只有自己和如貴嬪‘蒙’受眷顧的機會最多,若是叫她先於自己有了孩子……——
第一更
晚宴快結束的時候,顧淵邀四王爺和六王爺三日後去圍櫥獵,又欽點了幾位年輕有爲的朝臣同行。
“朕不勝酒力,頭也有些昏昏沉沉的了,明日還要早朝,大家這便散了吧。”
所有人都站起身來,齊聲道,“恭送皇上。”
而顧淵又朝着太后行了一禮,這才從左側往殿外走去。
妃嬪們穿着‘色’彩‘豔’麗的宮裝,垂首恭恭敬敬地立在道旁,而唯獨容真一人穿着素雅的青‘色’長裙,就連發間的珠釵頭飾也少得可憐。
顧淵走到她身旁時,微微側頭看了她一眼,漆黑的發頂如從前一樣映入眼簾,總是讓人想起她在御前伺候的那段日子。
腳步沒停,終是消失在大殿外。
於是剩下的人又目送皇后與太后離去,這才各自散了。
那西域佳釀的後勁確實有些大,容真坐着的時候尚不覺得,站起來走了兩步,方纔覺得有些天旋地轉。
見她腳步有些不穩,閒雲忙上前來扶住她,“主子可還能走?”
正巧如貴嬪打一旁經過,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容嬪妹妹不會喝酒就少喝些啊,須知柔弱的模樣雖然惹人憐愛,但不自量力的時間長了,只會讓人覺得實在是不夠聰明。”
反正都喝多了,索‘性’就裝個醉,容真就這麼軟軟地靠在閒雲身上,看都沒看如貴嬪一眼,只弱弱地又說了句,“長順,去……去給我再拿一壺來!珠,珠‘玉’呢?陪我……陪我喝……”
長順在殿外守着步輦,珠‘玉’照例被留在惜華宮裡沒帶來,這麼一句稀裡糊塗的話自然是醉話了。
如貴嬪哼了一聲,看她醉成這般模樣,也懶得多費‘脣’舌,便離去了。
看着妃嬪們走得差不多了,容真這才直起身子來,搭着閒雲的手,“咱們也走吧。”
長順等了好一會兒,見大殿裡的人都陸陸續續走得差不多了,自家主子這纔出來,趕忙迎了上去。
容真感覺腳下有些輕,雖然不若她方纔裝的那麼嚴重,但醉意至少也有三四分了,便擺擺手,“還是別坐步輦了,反正也就幾步路的功夫,吹吹夜風也好,權當醒酒。”
“可是主子,這已經是冬天了,殿內倒是有炭火,夠暖和,可這外面……”閒雲有些擔憂地攏了攏她的衣領,見她已經邁出了步子,只好回頭對長順說了句,“你趕緊回去拿件披風來,動作快些,免得主子受涼。”
擡步輦的太監也跟着長順先回去了,只剩下閒雲和容真兩人沿着荷‘花’池那邊的小道回宮。
天氣是有些涼了,因爲方纔是赴宴,殿內又有炭火,所以大家都穿得不夠多,尤其是宮中妃嬪,沒有誰希望自己在皇上面前看起來臃腫難看,容真自然也不例外。
眼下寒風陣陣,冷氣直往脖子裡鑽,容真把手往袖子裡縮了縮,卻覺得酒意倒是被吹散了不少。
荷‘花’池裡的荷葉也落得差不多了,只剩些光禿禿的杆,她伸脖子看了眼,隨口嘆了句,“都沒了啊,我記得上回來看的時候,裡面還開着‘花’呢,誰知道這麼快就影子都不見了。”
閒雲笑道,“主子伺候皇上,日子忙,自然覺得時間過得快了。”
“也不是這個理。”容真朝手心呵了口氣,覺得暖和些了,才又道,“一年有四季,‘花’卻只開一季,並不是我的日子過得快,只是它們的‘花’期太短了。”
身在深宮,從古至今都不乏看着鮮‘花’凋零引起愁思的‘女’人,閒雲怕她心裡難受,胡思‘亂’想,於是笑着安慰她,“主子莫要難過,這‘花’雖是謝了,但總歸明年還會開的,哪裡有常開不敗的‘花’呢?”
容真知道她是怕自己擔憂失去帝寵的那天,剛想笑她多心了,卻忽地聽到哪裡傳來了一丁點動靜,似是有人踩在枯葉上的聲音。
她一怔,隨即若無其事地拍拍閒雲的手,“無須擔心,這點我省得。”頓了頓,聲音放柔了些,“哪怕‘花’期不再,但倘若那些‘花’知道自己曾經也令觀賞的人欣悅過,想必也是歡喜的。”
閒雲察覺到她暗暗捏了捏自己的手心,微微一怔,心中有了數,“主子能這樣想,當真是好的,但若是過了‘花’期,主子又如何知道觀賞的人會不會還記得那些‘花’呢?”
“記不記得都不要緊了,‘花’不在人心,人自在‘花’心。”她側過頭去看着那一池枯乾有些發愣,再說話時,聲音有些小,被夜風吹散有了些許朦朧感,“這樣就夠了。”
不遠處,顧淵和鄭安站在樹下,顧淵的目光卻是凝固在池畔的清瘦身影之上。
原本想着容真酒後醉態嬌憨可愛,心中一動,想着待她出來以後直接帶她回宣明殿,卻不料見她拒絕了步輦,要散步醒酒。
醒酒也罷,看見一池枯荷竟然發起了感嘆,他還以爲她也要學着宮裡的癡人怨‘婦’們說些什麼以‘花’自比、擔憂人老珠黃的話。豈料她是以‘花’自比了,卻字字句句都沒有沒有怨過什麼,反倒是藉着這個機會漫訴衷腸。
顧淵眼神微微一動,朝着池塘邊走去,那句被風送到耳邊的“這樣就夠了”,彷彿讓他記起了曾經在偏殿聽到的相同的話。
這個‘女’人不媚不妖,恬淡清新,此刻穿着青衣,真的像是池中一朵勝放的青蓮。
“既是知道這滿池荷‘花’‘花’期已過,就應該知道天氣也不暖和了。”他的聲音適時響起,帶着一分柔和,兩分笑意,“愛妃是嫌自己身強體壯太過健康,所以要來這裡吹吹風,着着涼不成?”
“皇……皇上?”容真一驚,連忙轉過身來,倉促地俯身行禮,卻不料酒意未消,這一彎腰,脫離了閒雲的攙扶,身子不由自主一晃,腳下已然有些踉蹌。
顧淵眼疾手快,只一伸手就將她撈到懷裡,見她面頰酡紅,眼‘波’如水,顯然是醉意猶在。
閒雲已經跪了下去,見主子倒在皇上懷裡,鬆了口氣。
容真見自己這樣失儀地倒在顧淵身上,有些慌‘亂’地想掙扎出來,“皇上,嬪妾,嬪妾不知皇上在此……”
她口裡沒個清楚,碎碎叨叨不知在認個什麼錯。顧淵想笑,覺得她這手足無措的樣子實在是憨態可掬,沒想到多了分酒意,她的樣子也生動了幾分。
他笑着打橫抱起她,朝着方纔舉行宴席的大殿一側走去,那裡是宣明殿所在,皇帝的寢宮。
一夜‘春’宵,藉着裝醉,容真又一次把膽子大的優點發揮得淋漓盡致,光看顧淵一夜耕耘的努力程度,也可以看出他對今夜的滿意程度。
容真的呼吸還有些不穩,安靜地靠在顧淵懷裡,任由他攬着自己。
顧淵一低頭就可以看見她的滿頭青絲,只彆着一隻簡簡單單的‘玉’簪,別無他物。
腦子裡浮現出宮中的其他妃嬪,哪一個不是髮飾滿頭,明晃晃的耀眼非凡?偏她就這麼素淨地彆着支‘玉’簪子,就連耳環也只是小小的瑪瑙墜子。
他失神片刻,心裡忽的一軟,不知哪裡來的衝動想要將她打扮得明‘豔’動人,最好每一件飾物都是頂好的,叫人沒有任何理由嘲笑她的出身。
他‘吻’了‘吻’容真的額頭,柔聲道,“今日的佳釀可還好喝?”
吐氣的時候,溫熱的鼻息撩動了她的劉海,‘弄’得她癢癢的,忍不住往他懷裡縮了縮,笑道,“好喝,若是不好喝,嬪妾也不會一個不留神就喝多了。”
顧淵捏了捏她的鼻子,“那好,明日朕就派人送幾罈子去你宮裡,不過你得答應,只有朕來的時候才能喝上幾杯。”
她的醉態如此動人嬌‘豔’,哪能辜負了那麼珍稀的美酒呢?自然要他在場,佳釀才排得上用場。
溫言軟語道完後,容真支着身子要起來,顧淵揚眉,“怎麼?”
“嬪妾該回去了。”容真垂下眸去,除了皇后,妃嬪們在皇上的寢宮裡‘侍’寢後都要回自己宮裡,不得留宿,除非得了特許。
顧淵看了眼她餘醉未消的樣子,再加上勞累了一番,眼底還有淡淡的倦意,便按住她的身子,輕聲道,“你且安心休息,無須擔憂這些。”
容真望他一眼,滿眼掩飾不住的感‘激’與喜悅。
顧淵被這樣的眼神望得一時無言,只能將她攬在懷裡,說了句,“睡吧。”
他閉起眼,沒有看見懷裡的人眼裡一閃而過的笑意。
次日清晨,顧淵起‘牀’的時候,容真因宿醉還沉沉地睡着,面頰還有些紅,眉眼間也藏着些許疲倦。
宮‘女’進來替顧淵更衣,鄭安輕聲問了句,“皇上,要叫醒容嬪嗎?”
顧淵看了眼‘牀’上的人,搖了搖頭,“讓她睡,睡到自然醒了,再叫人端碗醒酒湯來。”頓了頓,他一邊擡腳往外走,一邊繼續說,“今兒大皇子要來華嚴殿請安,想來她起來那會兒,早朝也差不多結束了,就讓容嬪在宣明殿用早膳吧,用完早膳直接來華嚴殿。”
他又理了理衣袖,這才擡腳踏上御輦,看着一旁伺候着的宮‘女’發上彆着的珠釵,忽地想到什麼,於是又吩咐鄭安,“一會兒去尚工局叫人送批新的首飾來,朕要親自挑選。”
鄭安一愣,皇上這是哪‘門’子的心血來‘潮’,竟然想要親自挑些珠寶首飾?
心裡雖覺得邪乎,面上卻不敢表‘露’出來,他一邊連連稱是,一邊目送萬歲爺朝着朝堂去了。
回過頭就看見宣明殿,想到裡面尚在熟睡的那個‘女’子,鄭安搖搖頭,這容嬪還真是不簡單。
容真醒來的時候,天已大亮,她‘揉’了‘揉’眼,喊了句,“來人。”
進來的是皇上身前的另一個御前宮‘女’,她記不得名字,只好問了句,“皇上早朝去了?”
“是。”
心下有些無語,皇上這麼起早貪黑地勤於政事,自己竟然在他的龍榻上睡得香甜異常,還真是……邪‘門’。
閒雲已經在外面候着了,抱着乾淨的衣裳進來服‘侍’她穿上,然後在容真準備回惜華宮時笑道,“主子,皇上已經吩咐過鄭公公給您準備早膳了,要您用完早膳直接去華嚴殿見大皇子。”
容真心裡着實有些詫異,但既然皇上吩咐了,那就欣然接受,這一桌子東西可不是尋常妃嬪能吃到的。
咬着嘴裡的羊‘奶’酪餅,她有些出神地想着,睡得比皇上早,起得比皇上晚,皇上吃不着早飯,她卻能津津有味地幫着他吃……這算不算是踏上了寵妃的初級階段了呢?——
第二更
用完早膳後,容真去了華嚴殿。
皇上還沒有上完朝,大殿裡只有顧祁坐在那兒,垂着腦袋有些悶悶不樂的樣子。
容真推開‘門’走了進去,在‘門’合上以後,步子輕輕的來到他面前,卻見他猛地擡起頭來對自己怒目而視,小小的臉蛋氣鼓鼓的,漲得通紅,卻一言不發,只是瞪着她。
她蹲□去,‘摸’‘摸’他的頭,明知故問,“怎麼了,誰惹你生氣了?”
“不要你假好人!”顧祁把頭一偏,避過了她的手,氣沖沖地說,“我還以爲你是個好人,誰知道你害得我母妃被皇上責罰,還降了位!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他的眼裡帶着淚水,顯然是對這個才接納不久的姐姐失望至極,明明很喜歡她的,她卻做出危害母妃的事情來。小孩子的心縱然有些早熟,卻仍舊敏感又脆弱。
容真頓了頓,手僵在半空中久久沒有放下來,她默默地看着他,眼裡有一抹複雜的情緒,顧祁看不明白,卻好像也能感覺到她的無奈。
“你說得對,我不是好人。”半晌,她低低地說道,手緩緩地收了回去,“可是在這宮裡,好人能活下來嗎?你氣我踩着你母妃上位了,那你可知道你母妃走到今日,腳下又有多少人的鮮血嗎?”
顧祁張着嘴望着她,似懂非懂,眼裡的戾氣稍稍退去。
容真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溫柔平和,像是在講一個與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我出生貧寒,不似大皇子這般自幼錦衣‘玉’食、榮華富貴享之不盡。我也沒有什麼遠大理想,更沒有想過要在宮裡‘混’出個名堂,可是因爲你的母妃……還有和你母妃一樣想要登上高位的人,我的家人毫無緣由慘死,而我就算出宮,也再無家可歸。”
她衝他溫柔地笑了笑,“那你說,我是不是應該比你憤怒一千倍一萬倍呢?”
“你……你的家人,死光了?”顧祁很費力地說完這句話,眼裡滿是震驚,“是我母妃害的?”
容真靜靜地站起身來,“誰知道呢,你母妃沒有直接殺害他們,卻是這個環環相扣的局裡最必不可少的一環,若非她把我捲入這個漩渦,也許他們就不會死。”
顧祁愣了好久,看她垂眸一言不發,眼裡還隱隱泛着淚光,終是心軟了,遲疑着跳下椅子,上前拉了拉她的裙子。
“那,我不與你計較母妃的事情,你也不要再難過了……”他伸出手去牽她的手,“你很好,像姐姐一樣,若是不害人,我答應你從今以後把你當親姐姐,可好?”
他仍然在擔憂自己的母妃,擔憂容真會爲報父母之仇對母妃不利。
同情與擔憂‘交’替上演,他終究只是個孩子,分辨不清人心。
容真看着他,目光一動,“只怕你的母妃若是知道此事,會禁止你與我來往。”
“這好辦。”他瞧見她不再難過,咧嘴一笑,“我不會告訴她這件事的,就當是我們倆的秘密,這樣總行了吧?你雖沒了家人,但有了我這個皇子當弟弟,總不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了。”
望着顧祁信誓旦旦的眼神,容真有那麼片刻的遲疑,但下一秒,她點了點頭,‘摸’了‘摸’他的發。
這一次他沒有避開,溫順的模樣像只小狗。
有一個皇子當弟弟,而她又是皇上的妃嬪,這輩分可真是……‘亂’套了。
這一次陪同大皇子請安的過程十分順利,就連顧淵也隱隱感到詫異,爲何顧祁絲毫不爲修儀降級的事情生容真的氣。
可是他這個素來嚴肅老成的兒子唯獨在容真面前像個孩子,那種渴求關愛的眼神沒了掩飾,令他有幾分失神。
曾幾何時,他也是這樣熱切盼望着父愛母愛,可是獨自生長在宮裡,無人給他應有的關愛,就連今時今日,他的後宮妃嬪也沒有幾個是真心愛他的。
眼神停在了被顧祁牽着手的容真身上,她一臉溫柔地對顧祁笑着,嘴裡說着些寵溺的話語,有冬日的陽光穿過窗子照進來,溫暖又美好,這一幕竟令他失神良久。
哪怕他從來都拒絕承認自己是一個渴望被愛的人,這一刻也真真切切感到心底傳來的一分暖意。
有這樣一個安靜的‘女’子仰望着他,愛慕着他,就連他的孩子,她也愛屋及烏……
顧淵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忽地開始思量,若是誰有幸成爲她的孩子,該會是多麼幸福的人呢?
時間很快到了三日以後,顧淵約定的狩獵之日。
圍場在皇宮後山的林子裡,樹木繁茂,哪怕是冬日也仍是高聳入雲,不見頹敗之景。
就在帝王帶着一羣人浩浩‘蕩’‘蕩’地去往圍場之後,沐貴妃也邀請了諸位妃嬪去她的汀竹宮品茗。皇后因陪太后禮佛吃齋,因此沒有來。
這是容真第一次踏進汀竹宮,因沐貴妃是後宮裡除皇后之外地位最高的人,她的宮殿十分氣派,雖然外觀不如景尚宮那般恢弘,但內裡的擺設佈置皆是貴氣雍容,一如她的人,給人一種高高在上的華貴感。
這次興許是沒有皇后在場,一些低位的妃嬪也有話說了,不似從前那般沉默。
沐貴妃拿出的茶是今年皇上賞賜下來的新茶,上品碧螺‘春’,聽說出產自太湖‘洞’庭山之巔。滿山的茶樹只有那一塊地的日照最充足,又因是太湖水面,水氣升騰,霧氣悠悠,茶樹與果實間種,因此茶香格外悠長陳韻,入口除卻茶香之外,還有淡淡的果香。
容真並不懂這些瑣碎的細節,但也品得出這茶確實是上品。
倒是平日裡沉默寡言的沈芳儀開了口,讚道,“碧螺飛翠太湖美,新雨‘吟’香雲水閒。這碧螺‘春’茶香四溢,餘韻悠長,難怪又名佛動心了,恐怕就算是天上神仙喝了它,也會動凡心呢。”
容真微微擡頭看了眼沈芳儀,她雖平日裡不常開口,但總是穿着十分飄逸的白衣,偏生身姿清瘦,楚腰纖細,看上去確實有幾分出塵的意蘊。舉手投足間書卷氣息十足,如今出口便是佳句,果然當得起才‘女’之名。
沐貴妃微微一笑,“沈芳儀不愧是太傅之‘女’,詩詞佳句信手拈來,又深諳茶道,這茶遇着你了,也是它的福分。”
如貴嬪掩口輕笑起來,“呀,照姐姐這意思,這上好的碧螺‘春’到了妹妹這種不懂茶道的俗人嘴裡,豈不是暴殄天物了麼?”
“本宮可沒這麼說。”沐貴妃輕描淡寫地看她一眼,“不過貴嬪妹妹硬要對號入座,那本宮亦無話可說。”
按照如貴嬪的‘性’子,平日若是吃了這麼個悶虧,一般都沒有什麼好臉‘色’,豈料今日她不怒反笑,竟是十分從容地說,“妹妹雖然不才,對這碧螺‘春’也不甚瞭解,但碰巧卻知道個關於碧螺‘春’的傳說,不知大家可想聽聽?”
“傳說?”沈芳儀來了興趣,溫溫柔柔地捧着茶杯說,“貴嬪姐姐不如說來聽聽?”
如貴嬪頗有深意地看了沐貴妃一眼,娓娓道來。
傳說昔年,在太湖的西‘洞’庭山上住着一位勤勞、善良的孤‘女’,名叫碧螺,她善於唱歌,歌聲動人優美,吸引了一個常年在太湖上捕魚的年輕人阿祥。一日,山中來了條惡龍,揚言說要劫走碧落,而阿祥‘挺’身而出,與惡龍在太湖之上大戰七日,雙雙重傷,倒臥在‘洞’庭之濱。後來村民們趕來,斬殺了惡龍,而碧螺爲了報答救命之恩,把阿祥帶到了自己家裡,親自護理,爲他療傷。
山下阿祥與惡龍大戰的地方長出了一株茶樹,枝葉繁茂,但與此同時,阿祥的身體卻日漸虛弱,湯‘藥’不進。碧落心生一念,每日都跑到山下去銜茶歸來,泡成茶湯給阿祥喝,阿祥的身子竟奇蹟般的漸漸好起來。
後來,阿祥的身體漸漸復原了,可是碧螺卻因天天銜茶,以至情相報阿祥,漸漸瘦弱下去,終於憔悴而死。阿祥悲痛‘欲’絕地將她的身體埋於那棵茶樹之下,爲紀念美麗的碧落,遂將茶樹命名爲碧螺茶。後因人們每年‘春’日都去採那碧落茶,故天長日久,那茶口耳相傳,被人們稱作了碧螺‘春’。
衆人的表情都有些失神,身在後宮,對於民間故事自然不甚瞭解,宮裡就算是唱戲也大都是些歌頌英雄或者拜壽神話之類的故事,哪裡會有這樣情情愛愛的小傳說呢。
如貴嬪說完,不急不忙地飲了口茶潤潤嗓子,這才接着道,“只是這故事雖然感人,碧螺對阿祥的真心也感天動地,可故事的結尾卻從來沒有人提到那阿祥怎麼樣了。前些日子我做了個夢,竟夢見那阿祥已有妻室,碧螺因他而死,他卻幸福美滿地愛上他人,這才真真是流水無情。”
沈芳儀啊了一聲,“可是這畢竟只是個夢,貴嬪姐姐也不能確定那個阿祥就真的忘了碧螺啊。”
“世間男子多薄情,哪怕今日喝起碧螺‘春’的時候想到了你,誰知道會不會放下茶杯之後就另有新歡了呢?”如貴嬪輕飄飄地笑道,然後便不再說話。
話到了這個份上,幾乎所有人都聽出了她的言下之意。
皇上賜碧螺‘春’給沐貴妃,可放下茶杯卻又有了容嬪這個新歡,如貴嬪這是在變着法子嘲笑沐貴妃,她倒是在此炫耀皇上賞賜的新茶,誰知道皇上賞完茶之後就有了容嬪呢。
沐貴妃臉‘色’不變,握着茶杯的手卻是驀地一緊,她素來伶牙俐齒,與如貴嬪過招無數,少有落了下風的時候,豈料今日……
容真縮着脖子喝自己的茶,雖說對於如貴嬪這種拉仇恨值的做法很頭疼,但也只能以不變應萬變。
而就在大殿裡的氣氛有些尷尬之時,卻見沈芳儀忽地一聲驚呼,一把推開在她面前倒茶的宮‘女’,宮‘女’手裡的水壺也發出一聲悶響滾落在地上。
衆人忙看了過去,卻見沈芳儀‘胸’前的衣裳已然溼透,而那宮‘女’一臉驚恐地看着她,滾落在地的水壺裡開水灑了一地。
那麼滾燙的水灑在人身上……
來不及多想,沐貴妃面‘色’一變,猛地喊道,“來人,宣太醫!”
這是她的汀竹宮,倒水的宮‘女’是她的人,而看眼前這個情形,恐怕沈芳儀的‘胸’前已經被燙得不成樣子……
所有人都被這一幕驚呆了——
第三更
大殿裡‘亂’作一團,水壺還安安靜靜地躺在地上,一地開水冒着白氣,在場的宮妃們看着沈芳儀倒在地上的痛苦模樣嚇得說不出話來,而幾個宮‘女’太監匆匆忙忙地跑去請太醫,又被沐貴妃寒着臉喝止住。
“夠了,一個人去就成,剩下的給我留在這裡聽候吩咐,別給本宮添‘亂’了!一羣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
她雖也慌了手腳,但還能維持鎮定地把責任罪過都推到這些奴才身上,足以見其心機之深。
妃嬪們有的嚇得‘花’容失‘色’,有的還算從容地看着地上的沈芳儀,但沒有一人上前去察看她的傷勢,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姿態。
沐貴妃在心裡暗暗罵了句,不得不親自走到她身旁扶起她,雖然不知道燙傷處理的細節,但幸好常識還是有的。
“宮‘女’留下,其餘太監都出去守着,除了太醫,誰也不準進來。”
她低下頭去看着面上痛苦萬分的沈芳儀,吩咐旁邊的宮‘女’,“把她‘胸’前的衣服拉開,不要擋住燙傷的地方了。”
婷妍趕忙蹲□來,照着吩咐把沈芳儀的衣裳拉開,那片傷處暴‘露’在空氣裡的瞬間,所有人都倒吸了口涼氣。
從她的鎖骨一直到左肩處,那塊區域的肌膚鮮紅鮮紅的,像是被火燒過一般,與周遭白皙的肌膚一對比,就更加觸目驚心了。
沐貴妃的臉‘色’更加難看了——事情出在她的宮裡,傷了人的宮‘女’也是她宮裡的,沈芳儀若是沒什麼大礙還好,她頂多落得個對下人管教不當的罪責,若是真有個三長兩短留了疤,恐怕她的責任就大了。
聯想到前幾日沈太傅在朝堂之上參了自己父親一本,兩件事情雖然沒有任何聯繫,但是在這人心叵測的深宮裡,指不定就被編排得不成樣子了。
她走到今天這一步除了靠自己的手段,其實歸根結底也是因爲父親是軍機大臣,又參與內‘侍’府的管理。沈芳儀不過一介小小宮妃,原本就算真出了什麼事,皇上也不至於苛責自己。但如今朝堂上局勢有變,萬一皇上對她的父親已有成見,藉着沈芳儀的事情有所發作,那可就大事不妙。
容真默默地站在人羣之中看着這一幕,腦子裡閃過好些猜測。
當了主子最忌諱的就是消息閉塞,所以長順總是在宮裡打聽着各種消息,她也知道朝堂上的變化。
那麼今日這個突發事件,是沈芳儀早有預謀還是真的只是湊巧?那個失手的宮‘女’錦裳又是一時不慎還是刻意爲之?
她靜靜地看着沈芳儀身上的燙傷,不偏不倚正好避過了‘胸’前,僅是從鎖骨到左肩被燙,該說她倒黴還是幸運?
太醫匆匆趕來,婷妍幫着沈芳儀把衣衫整理了一下,只‘露’出被燙傷的地方。
見是後宮的主子受傷,李太醫不便親自處理,只能稍微察看了一下傷口,指揮一旁的醫‘女’爲她上‘藥’。
上完‘藥’後,李太醫轉過身來對着沐貴妃福了福身,“貴妃娘娘,沈主子的燙傷面積過大,下官已命人爲她暫時敷好了燙傷‘藥’,建議先將她送回居所,再作進一步處理。”
沐貴妃點頭,關心的問題卻不在這裡,“那依太醫所見,沈芳儀的燙傷會留疤嗎?”
李太醫遲疑了片刻,“沈主子的傷由於是沸水燙傷所致,因此會很快出現水泡症狀,至於會不會留疤,那就要看水泡能否處理妥當了。”
“那本宮就將此事全權‘交’予你處理,望你悉心照料沈芳儀,本宮不想聽到她日後留有疤痕,聽明白了嗎?”
“下官遵旨。”
李太醫很快指揮着醫‘女’們將沈芳儀擡上了沐貴妃的車輦,臨走前,沐貴妃好言勸慰了她幾句,只說,“你放心,本宮定然還你個公道,你且安心養傷。”
沈芳儀含淚點點頭,小臉煞白地被車送回她的宮裡。
沈芳儀走後,大殿裡沉寂的氣氛才又活絡起來。
如貴嬪坐在椅子上,一面悠閒地喝着茶,一面卻故作惋惜地說,“好好一場咱們姐妹品茶的聚會,哪料想竟出了這麼個岔子,姐姐一片好意請人來分享皇上賞賜的名茶,沈芳儀卻偏偏無福消受,真是可惜啊可惜。”
沐貴妃顏‘色’一變,冷冷地看着落井下石的人,聲‘色’俱厲地說,“如貴嬪這是什麼意思?本宮的好意獨獨只有沈芳儀無福消受,聽這話裡話外的意思,你是覺得那開水是本宮命人潑上去的不成?”
“姐姐說的哪裡的話?這可真真是冤枉了妹妹。”如貴嬪一副無辜的模樣,放下手裡的茶杯,拿起手絹輕輕擦拭着‘脣’部,這纔不急不緩地說,“妹妹不過是擔憂沈芳儀,須知‘女’子最要緊的便是容貌與美麗,萬一留了疤,日後還怎麼伺候皇上呢?還請姐姐看在妹妹這份擔憂之心上,原諒妹妹的無心之言。”
“究竟是無心之言還是唯恐天下不‘亂’,只怕你自己心裡清楚。”沐貴妃懶得和她客氣,往日在皇后那裡,礙着身份,不便與如貴嬪拉破了臉皮。如今既然皇后不在,一個小小貴嬪有何資格在這裡對她冷嘲熱諷?
如貴嬪被她一番直剌剌的教訓給‘弄’得丟了顏面,但好在如今出事的是沐貴妃,她自然知道沐貴妃心裡其實也煩躁得緊,於是笑了笑,“是妹妹不好,明知姐姐心煩氣躁,還惹姐姐生氣,妹妹在這裡陪個不是。”
她頓了頓,轉而看了眼還跪在地上的錦裳,話鋒一轉,“不過想來這宮‘女’犯了錯,不論是有心還是無心,姐姐必然都要好生處理,以免傳到外人耳朵裡,恁地壞了姐姐的名聲。妹妹這就先行回宮了,不叨擾姐姐處理事情。”
“本宮的奴才犯了錯,自然有本宮處理,無須如貴嬪憂心。”沐貴妃看也不看她,徑直回過神去吩咐了句,“婷妍,送客。”
餘下的妃嬪雖沒說話,也看得出兩人之間的‘交’鋒,當下也紛紛告辭離去。
離去前,容真看了眼跪在地上‘花’容失‘色’的錦裳,她的眼裡滿是淚水,似乎還是無法接受自己捅了這麼大個簍子的事實。
走出大殿的時候,殿內隱隱傳來了錦裳痛哭求饒的聲音,“娘娘,不是奴婢,真的不是奴婢做的!奴婢不過是爲她斟茶,誰知道她會忽然自己撞了上來……娘娘饒命,請娘娘明察……”
那聲音斷斷續續傳進耳裡,容真腳下一頓,隨即若無其事地踏下了臺階,那聲音也漸漸消失在耳邊。
這件事很快傳入了皇后耳朵裡,她當時還在宗廟裡陪同太后禮佛,就見身邊的宮‘女’匆匆趕來,耳語一番,沈芳儀的事情也就擺在了眼前。
太后看她一眼,“發生什麼事了?”
皇后笑了笑,柔聲道,“沒,就是後宮有個芳儀不慎燙傷,母后無須擔心,兒臣去探望探望便好。”
太后“嗯”了一聲,“你去吧,這邊也沒什麼事了,哀家一人足矣。”
她們原是來爲皇室祈福,現如今也進行得差不多了,皇后便叮囑了在場的宮‘女’要好生照料着太后,然後匆匆離去。
雖說後宮不得參政,但朝廷之上的事情皇后焉能不知?不管可以,但不知就不行。
她自然曉得沈家與沐家近日有了過節,眼下兩家之‘女’又出了事,且不說誰是誰非,光從受傷的是沈芳儀這個角度上來看,沐貴妃恐怕就難辭其咎。
皇后匆忙趕到了汀竹宮,沐貴妃正命人杖責錦裳,瞧着那宮‘女’的模樣,似是熬不過幾下子就要昏厥了。
皇后一面爲沐貴妃還未通知她這個後宮之主便自作主張處理此事微微動怒,一面憂心這宮‘女’若是死了便來了個死無對證,到時候皇上問起,她又該如何‘交’待?
可是還沒來得及踏進院子,她的近身太監就從遠處跑來,面‘色’慘白地跪了下去,“皇后娘娘,不得了了,萬歲爺在狩獵之時不慎跌下馬背,受了重傷!”
這番動靜自然也驚動了汀竹宮裡的沐貴妃,她也匆忙快步走出,福了福身,“臣妾參見皇后娘娘。”
皇后這個時候哪裡還有心管她?當即血‘色’盡失,靠在若芳身上晃了晃,才顫聲道,“你,你說什麼?”
那太監望着她,顯然也是嚇得不輕,哭喪着臉道,“奴才也是剛聽圍場那邊傳來的消息,說是皇上與兩位王爺驅馬疾行在深林裡,豈料皇上的馬兒忽然受了驚,將皇上摔下了馬背,具體傷了哪兒奴才不知,但聽說……聽說傷的不輕就是了……”
“皇上現在在哪兒?”皇后不愧是皇后,穩了穩心神,還能勉力維持着鎮定,沉聲道。
“一出了事,隨行的御醫已經爲皇上做了臨時的處理,然後就往宮裡趕,現在應該已經回來了。”
皇后立馬要坐步輦趕去宣明殿,臨走之際還不忘回過頭去對沐貴妃道,“沒有本宮的旨意,不得再對那宮‘女’用刑,一切當以皇上龍體爲重,待皇上傷好之後,由本宮親自處理此事。”
沐貴妃也知此事是自己處理失當,於是點頭道,“臣妾明白。”
回過頭去,她微微拔高了聲音,“把錦裳帶回後院處理傷口,備車,本宮要去宣明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