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真靜靜地思量着,等待着對方的反應——因爲她知道,當皇帝終於體會到那個一直以來都癡癡愛慕他的人忽地要放開手時,心裡必定是驚濤駭浪,暴雨狂風。
顧淵是真的慌了,有那麼一刻,心跳似乎全然停止,若是容真對他哭,對他鬧,歇斯底里地埋怨他,他也許不會像現在這樣不知所措,可事實就是她安安靜靜地背對自己,說要收回那顆愛慕他的心。
“朕不許你說胡話!”他疾言厲色地喝道,然後將她的身子扳了過來,對上那雙藏滿淚水的眸子,語氣急促地說,“什麼叫把它要回去?朕又何曾不珍惜它了?傅容真,你看着朕!”
她真的擡眼看着他,卻一言不發,安靜的可怕。
顧淵只感覺自己踩在冰渣子上,從腳下升起一陣寒意,慢慢爬上心頭。
他只覺茫然,恐懼,煩悶,無力。
這樣的容真叫他忽然生出一種自登基以來從未有過的挫敗感,他好像真的要失去什麼了。
“……那你告訴朕,朕該怎麼做?”好久過了幾百年那樣漫長的時光,顧淵終於鬆開了她的手,無奈一笑,退後兩步,“朕是皇上,朕有天下百姓,對你而言,朕是夫君,是你的天,你的地。可是對於天下百姓而言,難道朕就不是他們的天,他們的地了?朕心疼你,卻不能做個昏君,只能暫且委屈你,顧全大局……朕知道你怪朕,可笑的是,就連朕也不知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錯了……”
容真心頭動了動,有些動容地看着他,卻最終止住了心頭泛起的那一絲漣漪。
“皇上是明君,您做的一切都是爲了天下,爲了百姓,是嬪妾的錯,嬪妾受不得這樣的苦……”她擦了擦眼淚,“沈充媛的背後有沈太傅,沐貴妃的父親是沐青卓,嬪妾知道自己卑微渺小,也未曾想和她們一較高低。可是今日皇上可以爲了沈太傅而委屈嬪妾一次,那麼他日呢?皇上會不會爲了沐大人,爲了張大人、李大人或者其他的無數大人,不得不把嬪妾拋棄了呢?”
她終於淚眼婆娑地望着他,“興許是嬪妾錯了,打從一開始就不應該從御前宮女的位置踏入後宮,平白叫您爲難,也寒了自己的心……皇上,嬪妾的家人都已經去了,長順也因爲宮妃的爭鬥而無辜枉死,嬪妾只怕自己有朝一日一不小心就丟了命。而皇上您有國家,有百姓,若是真的又一次到了今日這般矛盾的時刻,又有什麼立場向着嬪妾呢?”
她說的句句在理,她沒有背景,沒有後臺,只憑借他的寵愛安穩活到今日,若是他日有一個沈充媛出現了,而他是選擇顧全大局,還是犧牲她呢?
顧淵閉了閉眼,“不會有那一日。”
他的語氣沉重而緩慢,一字一句好似誓言一般。
“不會有那一日,因爲朕再也不會將你置於今日的處境裡。”
她是他放在心頭呵護疼愛的小姑娘,今日被他捨棄一時,已令他揪着一顆心,惶恐她會就此離開他,又豈會容許這樣的情況發生第二次?
容真被他的語氣所震撼,微微一愣,卻移開了目光,不願再看他。
是如此輕易地原諒他,還是繼續使性子?
這兩日受的苦實在太多,非但傷口疼痛,還因爲沒有炭火取暖而着了涼,她穩了穩心神,閉眼輕道,“皇上,嬪妾倦了。”
明知她在逃避,顧淵也無能爲力,只能默默地替她蓋好被子,“倦了就睡吧,朕這就走,不影響你。”
嘴上說着要走,可容真發現他壓根沒動,哪怕閉着眼睛,也能聽到他有些沉重的呼吸聲。
他心頭怕是十分不好過,看她受傷,看她難過,看她痛心失望,所有的情緒都加倍還給了他。
聽見他微微走動了幾步,容真悄悄把眼睛睜開了一條縫,只見到皇帝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夜色一動不動。他的側臉被模糊的光暈照得柔和而無奈,眉頭緊皺,看樣子是真的煎熬着。
這一刻,容真忽然心情平和,甚至還有了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感受。
好像過了很久,窗前的人回過頭來,輕聲叫她,“容真?”
她似是睡熟了一般,猶帶淚痕,卻睡得極沉,彷彿這兩日都沒有睡好過。
顧淵心頭又是一緊,默默地走到牀邊俯□來,一點點幫她拭去眼淚,指尖仿似帶着日光,有種說不出的暖意。
他愛憐地在她細膩的面頰上輕輕蹭着,最終緩緩嘆了口氣,“朕該拿你怎麼辦……”
之後,他沒有再說話,千言萬語都融化在了一片沉默裡,同時也融化了誰心裡曾經堅不可摧的寒冰。
容真沒有睡着,卻整個人都僵在那裡,爲這樣突如其來的溫柔而失神。
她也有心,也會不知不覺習慣於這樣的溫柔之下,她不是鐵石心腸,哪怕再三告誡自己一切都是做戲,可是終究還是對他有了那麼點依賴。
可也正是因爲這點不該有的依賴,叫她嚐到了心涼的滋味,這不是她要的初衷,也不應該出現在她的人生裡。現在她有了失望,有了失落,卻……也對他有了那麼些許怨,些許怒,些許無奈,些許掛心。
既然他這麼對她,不慢慢還給他,讓他也受點苦,又怎麼對得起那羣看她笑話的觀衆呢?
報復心作祟,她略帶愉悅地想着,恐怕皇帝一旦難受起來,當初那羣看笑話的人,誰笑得越厲害,眼下就會死得越快。
顧淵在這種時候自然不便留宿若虛殿,若是叫人知道了,容真受的委屈也就變得毫無意義了。
又在屋裡待了半晌,他才默默走出去,離開時叮囑閒雲,“朕明日就會讓福玉把炭火送來,暖婆子也添幾隻,若是有需要,務必及時告訴朕,朕不希望她再受苦。”
閒雲點點頭,送他出去的同時,低低地說了句,“皇上,主子心裡苦,又不願意說出來,今日您能親自來看她,她其實很是開心,只是……只是這兩日憋壞了,所以難免有些想不開。”
她守在外面,自然聽到了裡面的動靜,皇帝的勸慰,容真的執拗,全部被她聽進了耳朵裡。她不過是在爲容真的小性子找解釋,以免素來高高在上的皇帝碰了一鼻子灰,一氣之下不來了。
顧淵又回頭看了眼屋裡的人,轉過身來定定地看着閒雲,“她只剩下你了,朕很欣慰你能忠心護主,只希望你能一直這麼陪着她,盡心盡力伺候着……別再讓她一個人胡思亂想。”
“奴婢遵命。”閒雲由始至終都低着頭,謹遵尊卑之分,不逾越,不失禮。
顧淵終於離開了若虛殿。
這是他苦難的童年所在,也是他記憶裡母妃活着的地方。
他把容真送來了這裡,也無非是希望那個沒福氣的母妃可以看看他心愛的小姑娘,又或者……是要彌補母妃的遺憾。
誰說帝王無情?他要給容真的命運,絕不會和母妃的重合在一起。
是夜他本是去看沈充媛的,卻趁着這時候來了若虛殿,由始至終都是默默進行的,自然也無人知道他來看了容真。
次日清晨,宣明殿一道聖旨傳了下來,鄭安領着一衆宮人端着各式各樣的賞賜進了瑞喜宮,羨煞了一路人的眼。
宮女太監們紛紛交頭接耳,跑回去給自家主子報信。看來這沈充媛可真是不得了,瞧瞧那些托盤裡都裝了些什麼?
……千年人蔘,珍品何首烏,上等燕窩,各種補品珍品應有盡有,而最令人矚目的還數打頭的那個宮女手裡的藍色罐子。
“那是什麼?”有宮女偷偷問身邊的人,“罐子上的花紋好別緻,怎的沒有在宮裡見過呢?”
人羣裡的紅映也把目光朝那罐子投去,這一看之下,卻猛地變了顏色——旁的人不曾見過,她卻是再熟悉不過了,只因那罐子是西域送來的貢品,如貴嬪宮裡那隻罐子也是這種花色。
只是兩個罐子略有差異,彩雲閣那隻要小些,而現下那宮女手裡託着的要大了一倍。
她面色沉重地轉身消失在人羣裡,朝着彩雲閣的方向快步走去。
如貴嬪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臉色難看得出奇。
皇上竟然親自賜了紫玉燙傷膏給沈充媛?不僅賜了藥,還比她上次得到的要大了一倍,這不是明擺着給她難堪麼?
“娘娘,那沈充媛究竟有什麼本事,叫皇上一下子被迷得神魂顛倒的,奴婢擔心——”
不待紅映把話說完,如貴嬪倏地抓起手邊的胭脂盒就朝她扔了過去,胭脂盒雖輕,卻因爲沒蓋緊,一下子打開了,一盒胭脂就這麼劈頭蓋臉地砸在她額上,留下一片鮮紅的印記。
紅映啊的一聲驚叫出來,整個人跌在地上,伸手捂着額頭,一看之下還以爲自己被砸出了血,猛地痛哭失聲,連連磕頭,“娘娘饒命,娘娘饒命……”
那淒厲的聲音叫如貴嬪心頭火起,猛地站起身來怒喝道,“饒命,饒命,誰要你的賤命了?成日在這兒叫死,本宮哪日真被你給煩透了,要把你拖出去斬了,你再叫饒命也不遲!”
紅映哭得越發厲害,哆哆嗦嗦地不敢出聲,只能嗚嗚的嗚咽着。
如貴嬪本就一肚子火沒處發,乾脆走到她面前,惡聲惡氣地說,“給我閉嘴!本宮又沒死,哭得這麼悽慘做什麼?”
可是紅映怎麼都停不下來,於是如貴嬪霍地舉高了手,作勢要打她,豈料這個時候,門外忽地傳來一句沉沉的聲音——
“你這是在做什麼?”
紅映停止了哭泣,如貴嬪的手也僵在半空,殿外,身着黃袍的男子面色冷峻地踏進屋來,眸子裡是沉鬱的黑色,一眼看不見底。
作者有話要說:皇上:朕累死累活地當男主取悅你們,你們居然如此對朕!太特麼寒心了,作者何在?朕要求罷演!
感謝荊棘妹紙的手榴彈,感謝小衍地地雷!
皇上真心難做,被虐成這樣了,文下還一片叫好聲,我真替他的人緣感到悲傷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