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鬥轉,沈思容一襲月白色綢衣泛着光華的流彩。樹葉的暗影間,斑駁着濃重的黑色。黑色與白色相僵持着,格外不相融洽。低垂着的頭顱夾帶着黑色柔滑的發垂下肩頭,盈盈眉目淡若煙塵。
微微揚手,身後的細碎腳步聲悉悉索索的漸漸淡去。蕭元啓一身墨色長袍襯得越發面色如冠而雙眸神采飛揚。
他凝視着不遠處的白色身影,脣邊牽起了一點點弧度,那冷漠的眸色裡滲出點點柔和。漫步而去,墨色的衣裳融合着夜裡的鬼魅。走到沈思容身後停下,蕭元啓將她肩頭的一片枯萎的花瓣拈下,觸動了沉思中的人兒。
“皇上。”沈思容淡然而笑,卻掩飾不住臉頰的一絲苦意。
蕭元啓環住她的肩頭,柔聲問道:“究竟出了何事?這般棘手不成?”聲氣漸漸低沉了去,不免有一絲憂心從口中而出。
舒展開眉間那一抹溝壑,沈思容擡眸看去:“去查芙蓉香,王嬪卻不承認,此事算是臣妾的錯處了,卻也幸好,那芙蓉香在賜給吳晚晴之前臣妾就給寧太醫查驗過了。不過……說到玉蘭草,就實在是難以追究了……”
提起玉蘭草,蕭元啓腹中一股怒氣便衝涌而上,好似噴涌的岩漿一般將他心腹灼傷。感覺到腰上的手散發出一股戾氣,沈思容猶豫着將自己的手覆在上頭,良久,蕭元啓才吐出心頭一陣鬱氣。
“辛苦你了……”
這一聲辛苦也不知是爲了“過毒”還是爲了這一樁事由。
“那究竟還怎麼查?玉蘭草牽扯到了吳晚晴、柳然,或者說,連王姝也逃不了。這般查下來,並非易事。”
蕭元啓思慮一番,劍眉倒着飛向兩鬢間,他低聲吩咐一番,那話語剛剛入得沈思容的耳中便被風吹散了。
月上中天,月色漸漸透出些橙黃色的光芒,將四周的雲也染上了點點迷醉。蕭元啓一時興起,拉着沈思容便往一處走去。
“皇上是要去哪裡?”行了沒多久,蕭元啓便提氣將沈思容帶着不斷在宮闈屋檐下起落。
沈思容並不驚慌,瞪大的雙眸很是清澈。蕭元啓見她一副淡然,起了一心,行至一處空地,蕭元啓腳尖踏着樹枝直衝雲霄而上,隨即牢牢定在她腰間的手不禁一鬆。沈思容衣袂向上紛飛着,身子往下滑去。
依舊不驚不慌,沈思容任由蕭元啓在她落地前將她打橫抱住。
“你倒確實冷然處事。連這般也不變顏色?”蕭元啓在她頸側輕啄了一口,卻惹得沈思容臉色發紅。
“哦?現下倒是害羞了,朕還不知貴妃原是會臉紅的。”
蕭元啓不禁心中歡愉,喉頭間溢出淺淺的笑聲。沈思容其實心頭哪裡不慌,不過是知曉會有人接住她罷了。被蕭元啓打趣一番,沈思容顧左右而思他。定睛左右而視,這裡不正是東宮嗎?
“可還記得那暗道?”
見沈思容瞳孔中有疑問閃爍,蕭元啓主動解惑道:“那暗道中有我幼時藏下的佳釀——梨花白。而那花不是一般的梨花,是於梨花初開之日摘下的花蕊所釀造而成的。算算也藏了有十五年了,我還未曾嘗過一次。今日不知貴妃娘娘可願陪伴一二?”
蕭元啓將尊稱免去,沈思容也就不再自稱臣妾了。
“我也想嚐嚐這帶着龍氣的梨花白呢。”說罷,二人相視而笑,攜手步入攬月殿中。再次回來,似乎有些什麼東西不一樣了。
攬月殿中無人居住,暗暗有着灰塵點點。蕭元啓將暗道打開來,掏出懷中火摺子點燃一旁的盤絲金龍紅燭,沈思容走至暗道口下了臺階,緊隨在蕭元啓身後。腳下有些不穩,約莫是今日陰冷潮溼所致。沈思容伸手扶住了一旁的石墩,手指突然一痛,沈思容被石墩上一處硬物摁了手。
將那硬物拈起,直到在木桌前坐下,低頭一看,那分明是一粒晶瑩。沈思容眼中大駭,將那晶瑩攥緊,胸前不住的起伏着,同時皺起了眉。
“怎麼了?”搬起一罈子梨花白的蕭元啓轉頭便看見沈思容這模樣,憂心忡忡地問道。
沈思容強笑道:“沒事,只是悶得慌。”說着邊俯下身子,一手捂住胸口,一手垂在腳腕旁。
一手拿起梨花白,將紅燭擱在酒罈上,蕭元啓扶着沈思容站起來:“此處的確很是悶人,酒已經拿了,咱們去另一個地方。”
說着,蕭元啓帶着沈思容朝暗道外走去。
蕭元啓所說的地方是攬月殿頂上。待到沈思容身子穩穩落下,她才發現,原來她所居的攬月殿並非只有暗道,這殿的頂上有一處平角,上面鋪着暖玉。落身上去,不覺將夜間寒氣盡散。
“在攬月殿住了這麼久,倒是沒發現過還有這一處地方。”沈思容低頭看去,院落中的景緻似乎與原先有些不一樣了。
揭開酒甕,鼻下便蕩起了濃烈的酒香味。甘洌的氣息滲入脾胃,不覺一陣舒暢。
“果真是好酒。”沈思容笑着讚道。
蕭元啓面露淡淡的自得,他將酒罈抱起,喉頭上下翻滾間瓊漿之美落入心腹。沈思容側眼看着,心頭無比安詳。
“你不是想知道母后的事情嗎?”驀然,蕭元啓將酒罈喂到沈思容脣邊,沈思容低頭飲下一小口。果然,清冽如它的香氛,醇厚如實質。
剛想出言贊上一句,聽見這一句話,沈思容當下愣住,那飽滿的檀口微張着,神情不知是喜還是驚。
蕭元啓收回酒罈又飲下一口,將酒罈隨意放在身側,他側身壓了下來,含住沈思容依舊張着的紅脣。
一股緩緩的細流從口中入,流淌到喉間,流淌到心懷。
也不知是酒醉人還是人自醉,沈思容有些隨風微蕩之感。靠在蕭元啓懷中,聽着他那溫和的聲音滴滴落下。
“我母后是名臣之女,在父皇即位後嫁入皇宮,位及貴嬪。蘇家滿門忠烈,一心效忠皇上,可當初我的皇祖母一族在朝中所佔分量極重。”蕭元啓握緊沈思容的手,不安的將她的手指纏繞在自己指尖。
這些陳年往事在他心底積壓得太久,以至於顫顫地說話間,有一絲不自然。
“皇祖母?”沈思容知道蕭元啓將心扉敞開,一股暖流潺潺走過她的四肢百骸。她捏住蕭元啓的指尖,心頭想的卻是等過幾日吳晚晴的事情解決了,便去將葉素召進宮來。她手上的那個東西,該是時候拿出來了。
蕭元啓沒有察覺沈思容的深思,答道:“就是父皇在位時的張太后。張家的勢力與我母后蘇家相互對峙着。父皇是一代明君,自然是不會任由外戚專權的,他最初寵愛我母后,便是想借着蘇家的勢力來打壓張家。不想,父皇還是愛上了母后。”
“宮中有情最爲難得,你的母后一定很幸福。”聽出他話中隱約的傷感,沈思容安慰道。
“那後來呢?”清淡的酒氣伴着蕭元啓沉重的呼吸吐在沈思容臉側,她貼着蕭元啓的衣襟問道。
衣襟之下的胸膛起伏着:“後來,父皇將張家滅了去,卻不知爲什麼,我母后一家活罪下獄,母后最終是難產……難產而死。揹負着不堪的罪名而死,若不是父皇極力給母后正名,封爲皇后……哼…哼…”
這短短的幾句“後來”,卻包含了太多的糾纏與不可知的過去。
二人之間一陣安靜,沈思容忽而從蕭元啓懷中跳脫出來,少有的調皮在臉上顯着,或是爲了讓蕭元啓心頭輕鬆幾分。她伸出手來,嫩白的手心在月光下更顯白皙。
“皇上一直帶着一支短笛,可否借來一用?”沈思容挑起眉梢,刻意做出的活潑之態並不顯得有異,相反,將她出塵的氣質更襯得靈動。
蕭元啓從懷中掏出一物,那是一支碧玉通透的短笛。
“你如何得知?”蕭元啓常帶着這支笛子,卻無人知曉,怕是近侍也不知。
沈思容接過笛子,只見那纖細的手指在笛身劃過,嗚咽之聲便幽幽而出。初起時音調頗爲和緩,隨後曲折變化不斷。
蕭然嘆。
這是沈思容第一次入宮時若彈奏的蕭然嘆。
沈思容手指飛動着,動作越快,那笛聲便更加悠揚。
她不會告訴他,曾在深宮中見他吹着無聲的笛子,也不會告訴他,在鳳鳴宮的那一夜看小心翼翼撫摸笛身的樣子入了她的眼。
笛聲到了高處卻突然停了下來,蕭元啓凝神而問:“怎麼停下了?”
“蕭然嘆,便是在風蕭蕭兮之時而嘆息,此刻風已然停下,還何必嘆?”沈思容說完後,蕭元啓眸中一點火光點燃,旋即笑起來:“謝謝。”
知道蕭元啓從方纔的低落中走出,她也就安然了。雙腳靠近,右腳卻被一物磨了磨,沈思容不禁一痛,她凝神望向蕭元啓,喃喃開口,卻將那一句“若是有一日,有機會替你母后一族翻案,你可高興?”埋在了心裡。
“夜深了,回宮吧。明日,還有風雨未平……”
沈思容溫和的看着蕭元啓,心中一道定定的念頭生根發芽,她一定會爲惠安皇后一族洗刷莫須有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