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唐守正站在正廳廊檐下面對漫天飛雪仰面嘆息,兒子唐繼宗輕輕走近父親將一件棉袍小心翼翼披到父親身上:“父親大人,夜雪風涼,飯菜準備好了,進去吧?”
一聲苦笑從唐守正的喉間發出,可是天地都被一體白茫茫的雪擁塞住了,不給這聲嘆息盪漾開來的機會,就在唐守正面前化作一團白霧便被冰封住了一般短促而無奈。
“父親,天降異象,這場雪也不是第一次了,六月間黃水氾濫,八月涼州道大地動,如今生民死傷數十萬計,相爺汪有道,上柱國大將軍霍溫相繼離世,朝中上下早已傳開,此乃先帝駕崩之兆,文武開道,百姓陪葬,父親正該狠狠參奏欽天監一本。”唐繼宗明白父親心中所想,悠悠說到。
唐守正憤然轉身,緊盯着兒子喝問:“蠢話,書都讀到哪裡去了?子不曰怪力亂神,聖人之訓於你而言卻毫無益處嗎?”
唐繼宗慚愧低頭不敢直面父親,他只想勸慰父親,不想口不擇言,反而惹得父親更加心煩了。
“腹有詩書氣自華,這話自然不錯,在婉兒看來爺爺就是大梁第一氣宇軒昂之人,只是爺爺消瘦了一些,若是好好用飯,紅光滿臉之後才更神采飛揚呢!”正廳裡走出唐婉兒上前抱住唐守正的手臂說。
唐守正陰雲密佈的臉終於露出一絲會心的笑容,伸手摸着唐婉兒的頭說:“又來逢迎拍馬?”
“纔不是呢,僅就方纔爺爺與父親言語也是各有千秋,爺爺也不能就說父親不對!”唐婉兒撅着小嘴看着唐守正說。
唐守正愛憐地颳了一下唐婉兒的鼻子說:“好,你只要說出你父親正確的理由來爺爺就不怪他,而且隨你進去好好用飯。”
唐婉兒古靈精怪地一笑說:“爺爺覺得聖武這二字年號如何?”
聽了孫女的話唐守正又是一聲嘆息,捋着頷下鬍鬚出神說到:“聖者,先賢也,武者,刀兵也,八年前先帝選定新年號老夫曾上本極力勸阻,聖者刀兵,豈可混爲一談?不料一語成偈,今日我大梁果然遭逢大難了!”
唐婉兒狡黠一笑說:“子不語,非不語,不過是敬鬼神而遠之,父親苛責欽天監豈不是與爺爺當年苛責聖者刀兵如出一轍嗎?”
唐守正聽了不禁哈哈大笑,轉頭看着唐婉兒說到:“看來聖人的話到了我婉兒這裡也要改寫了,就叫,你父不如他父,我子不若他女!”唐守正說着話的時候手指着唐繼宗。
這話的意思自然就是唐婉兒之父唐繼宗不如唐繼宗之父,也就是自己,而自己的兒子唐繼宗又不及唐繼宗的女兒唐婉兒。
唐繼宗見父親終於開懷,趕緊躬身對着父親行禮說:“正是呢,父親快請入內用飯吧!”
唐守正就拉着唐婉兒的手朝內廳走去,身後唐繼宗見女兒回身衝自己做鬼臉,搖頭嘆息了一聲,自己倒是誠如父親所言,在這御史府中上不及父親,下不及女兒,真是可嘆!
“爺爺,三日國喪已過,天寒地凍,婉兒去地窖取些花雕來溫上了,爺爺待會用些可好?”唐婉兒體貼問到。
唐守正眉毛一跳說:“婉兒不可胡言,窖藏黃酒都是一樣,家中男丁皇榜高中取出來飲用便曰狀元紅,女兒出閣取用自然就是女兒紅,只有女兒早夭取用了才叫花雕,仔細記下了!”
唐婉兒哪裡知道不過就是一樣的黃酒卻還有這麼許多講究,吐了吐舌頭說了聲“是”,而後就輕快出門朝地窖而去。
飛雪紛紛而下,御史府外一溜牆根下此刻卻蹲踞着一排黑衣人,爲首一人打了一個呼哨,衆人圍攏來,首領低聲冷冷說到:“此刻想必唐府衆人都於正廳用飯,速戰速決,萬不可留一個活口!”
“首領,不留活口,此舉何以能嫁禍於人呢?”一個小嘍囉詫異問到,首領蒙面巾後面的眼光一閃說:“這樁懸案就留與京兆尹去破解,矛頭所向天下自然憤慨,咱們依計而行就是了!”
衆人低低答應了一聲,相互對視了一眼縱身而起,輕飄飄地就落到了院落之中,明晃晃的腰刀在白雪映襯之下發出幽幽寒光,腳步紛雜,在雪地上留下凌亂的腳印飛速逼近正廳。
唐婉兒手擎紅燭在地窖中緩緩而行,終於到了酒罈子前,就用舀器舀起酒水來倒進隨身帶的器皿中。
一聲悶哼傳來,在簌簌的雪落之聲中尤爲清晰,唐婉兒失色停住手中動作,趕緊朝地窖口而去,一個踉蹌,不知絆住了什麼,她整個人撲倒在地,紅燭猝然熄滅,無言的恐懼襲上心頭。
一點點挪動到地窖口,卻分明聽到冰刃破風之聲,愕然湊近地窖口,慌亂中一把將手臂塞到口中死死咬住。
外面是四處奔逃的家人,只有爺爺,父親,母親端坐正廳中,院落中一羣黑衣人追殺家人,一股濃重的血腥氣瀰漫開來,衝破了雪的滯重。
“唐大人,金殿之上你威風的緊呢!”正廳裡爲首的黑衣人將刀架在唐守正的脖子上悠悠說到。
唐婉兒眼見家人們全部撲倒在地,悄無聲息地死去,殷紅的血水瞬間又被紛亂的大學覆蓋住了。
“老夫身爲御史,上朝言事,只對得起天地良心無論其他,要殺便殺,哪裡來的這許多廢話?”唐守正疾言厲色,鬍鬚因爲氣憤倔強地抖動着。
唐守正看了一眼兒子和兒媳苦笑到:“老夫要對得起天地良心,只好對不起你們了!”
“父親說的哪裡話,天地存乎一心,兒子自幼得父親教誨,自知綱常不可亂,父親言行便是我唐家言行,今日兒子與父親一起死了,泉下也好盡孝!”唐繼宗看着父親,臉上絲毫沒有懼色。
唐妻盧氏笑意盈盈看着丈夫,唐繼宗伸手拉住妻子的手相視而笑。
一羣黑衣人悄無聲息地愣住,他們殺戮無數,見過苦苦哀求的,見過癱軟如爛泥的,卻從來沒有見過這麼一家人引頸就戮的。
那首領不再廢話,手中腰刀圈動,唐守正喉間熱血噴涌而出,旁邊兩人也是同時動手,唐繼宗與妻子都是胸口被腰刀洞穿,仍舊端坐不動,安然歿於椅子上。
血腥氣瞬間充斥了唐婉兒的口鼻,原來她口中用力早已咬破手臂,鮮血汩汩而出流入口中。
那首領大手一揮,唐婉兒清晰看見他手臂深處露出一個奇異的紋身,那是一直血紅的蝙蝠。
黑衣人們更不說話,而是紛紛擰亮火摺子四下裡拋散,頃刻之間正廳便被火光吞噬了,那首領走出正廳,站在雪地中冷笑,火光映照蒙面巾後陰冷的眼睛,他從腰間摸出一塊金牌來丟在腳下。
“撤!”一聲令下,黑衣人翩然而起,一起縱過院牆,消失在茫茫白雪之中。
唐婉兒發瘋一般地衝出地窖,狂奔至正廳,大火已經瀰漫開來,想要進去已是不可能了,她悲號着跪倒在雪地裡大叫:“爺爺,父親,母親……”
大雪仍舊紛揚而下,冷眼旁觀世間最爲悲慘的一幕,卻將清冷絲絲縷縷侵入唐婉兒本已欲絕的心裡。
唐婉兒也不知哭了多久,周遭人家多被驚醒,紛紛涌來救火,火光中唐婉兒見一塊東西閃亮了一下,她趕緊抓在手中,淚眼婆娑中看到那是一塊腰牌,上面龍鳳篆字於兩面寫着“御前”、“大內”。
救火的人中也有婦人,過來勸慰唐婉兒,可是唐婉兒掙脫人羣發足狂奔,嬌小的身軀瞬間被大雪掩蓋。
只能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和心跳聲,還有爺爺今日早朝回來後的那些言辭。
“廢長立幼,國之禍也,如今太子遁跡,遺詔不存,吳王誅殺先皇后自立爲帝,老夫絕不苟且,今日於朝堂之上據理力爭,便是死了也已無憾!”爺爺的鬍鬚顫抖,猶如就在眼前。
淚眼模糊中爺爺就是如此憤慨:“吳王開元乾皩,老夫寧做聖武舊鬼,不做乾皩新人!”
那時慷慨激昂的爺爺早已料到會是如此結局了嗎?
深一腳淺一腳地奔跑着,不知朝向哪裡,也不知該朝向哪裡,如今已不是聖武八年了,三日國喪已過,正當子時,今日便是乾皩元年,吳王,不,當今皇上,凌風,他必是殺死唐家滿門的主使。
緊緊攥着手中腰牌,唐婉兒筋疲力盡,凌風,她的腦中只有這一人的名字,雖然從不曾見過他音容,可是就在這飛雪漫天的夜裡,唐婉兒一遍遍低低念着這個名字。
唐家上下三十六口,今日他們的命就在自己一己之身,仇人就是當今皇上,便是讓自己粉身碎骨,但得殺了此人爲唐家雪恨,自己定然在所不惜。
前面一道昏黃亮光,唐婉兒一步步挪動着朝光亮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