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衆人後,李中堂還意猶未盡,堂上只剩下曾紀澤、周馥兩人還陪着閒聊。
李鴻章言及曾公都是稱老師,這源於當年會試落榜之時,曾以“年家子”身份投帖拜在湖南大儒曾國藩門下,學習經世之學,彈指間事事人非,感嘆之餘說道:“劼剛,老師故去都儼然八載有餘,我這個做學生的竟然也沒機會再去拜祭,時常想起老師所言以德求官、禮治爲先,沒想到我坐上這督撫之位,方知其中苦處!”
“中堂大人過慮了,這事必親躬那絕非可行之道,不過大人倡導的洋務先河,家父在天有靈,也必然是頜首稱是!我可聽說了,此番大人擺下兵艦的演習,着實大漲國威!”剛剛完成的北洋軍演,已經被頭條登上了《福建新報》,這是《福建新報》採用了半色調印刷技術,501引領的艦隊首次以照片的形勢出現在報紙之上。
這套從德國引進的印刷系統,可燒了秦鎧十幾萬兩的銀子,不過有得必有失,陳桐浦的化工實驗室非常犀利的破解了印刷染料的技術,當然這也得益於光腦中的資料提示,等到徐國方把機器研製成功,秦鎧相信這又是一項不過的大產業!
說道這艦隊,李中堂話題一轉,“劼剛,有件事情你可能不知道,這次演習的主力戰艦是水師的秦鎧艦隊的,這年輕人一直來都讓我有些捉摸不透的感覺,一年來,馬尾船政的變化可謂翻天覆地,難怪禹生如此器重於他!這個年輕人,你怎麼看?”
曾紀澤小酌一杯,笑了笑,“這秦參議今天的表現有些失常,不過我以爲他這個人不簡單啊,他那番計劃,現在想起來,可是爲中堂大人量身定製的,若是丁大人的計劃,以他對您的熟悉,那還可以理解,若是這秦參議的想法……這秦參議見過中堂大人幾回?”
李中堂想了想,旁邊的周馥代爲回答了,“一共也就三回!”
曾紀澤哈哈一笑,“那就奇啦!不過我以爲,這應該是丁大人的計劃,不過這秦參議顯然是個善於弄險的人物,我前番再研究南海海戰的時候,就發覺了這個問題,我甚至找了認識的法國領事打聽消息,法國人對此忌諱莫深,但是有一件事是肯定的,法國人敗的很徹底!爲此,我還見過赫德大人的好友,英國艦隊的琅威理,中堂大人可知英國人如何評價這次海戰?”
“哦!禹生兄那邊我也問過幾回,不過詳細的都不大清楚!難道其中有什麼貓膩?”談到這次海戰,對於發展海軍頗爲上心的李中堂也提起了興趣。
“琅威理說,這一海戰的勝利是不可能實現的任務!他列舉了法國人壓倒性的優勢,卻始終盤算不出南洋水師會有任何一方面可能的優勢,所以一直來我也很奇怪於這次的海戰結果,但是戰果是確確實實的,法國領事也向我證實了這點!大人,所以我以爲,您派他去越南實在是一步妙棋!”
“如此甚好,禹生兄告訴我的原因,是他們的火炮比法國人打的更遠,這點在這次演習中,我也看到了那些領事、公使身邊的軍事顧問的驚訝!”
這時一旁陪坐的周馥也插話道,“大人,這秦鎧是個做事的人,我問過宅子裡的管家,這位秦參議來天津衛小半個月,沒出過一次門,甚至都不近女色,每天都在屋內和院子裡寫東西,而且還讓親兵把守的嚴嚴實實的,確實是個另類!”
坐在馬車上的秦鎧此時忍不住打了幾個噴嚏,喃喃了一句,“也不知道是誰唸叨我了!”
老丁在此時已經酒足飯飽,正咪着小酒看着他,“烈風,你就別臭美了,說說吧,你這會怎麼想起來去編練什麼越南護國軍?”
秦鎧湊近了看看丁日昌,看着他在酒桌上一杯接一杯的,這會兒卻十二分的清醒,剛纔出門的時候看還是迷迷糊糊的嘛,“大人,你還醒着啊!”
“廢話嘛,好好回答我的問題,你這個提議,說實話,我都懷疑你之前見過中堂大人無數次,要不怎麼會知道中堂大人的心思呢?”
“誒,大人,其實中堂大人的想法太好猜了,誰沒事會想着生點事情出來呢,朝廷也不想、中堂大人也不想,問題是,我到越南跑了一回,這法國人的心思太明白了,若是在越南一戰,以我看來,大清的淮軍精銳也未必有必勝的把握!法國人敗了可以再來,就想這次打山西,但若是淮軍敗了,還有人願意去碰這個釘子嘛?”
“你不是一早還說來的,法國人近期不會大打?”老丁聽到有些迷糊。
“大人,這只是可能,就算法國人不大打,並不代表法國人不打,這回那個法國遠東海軍司令孤拔竟然敢大軍直撲越南京城,這種人絕對不好對付,我們馬尾港的防衛也要進行加強!在海上,要殲滅法國人,幾乎沒有可能,但是在陸地上,我要嘗試一下!”
丁日昌看了看秦鎧,“烈風,這些都是吃力不討好的事情,若是戰敗,那就無功有過,即便是勝了,法國只會暫時退卻,而終無寧日,我怎麼算都是不是個好主意啊!”
秦鎧心底一笑,老丁的眼光確實毒辣的很,這越南之事確實是艱苦異常,但是對於自己來說,確實一個不可放棄的機遇,何況現在越南王已經在手,如此機遇不好好利用,那可跟白癡無異,他頗爲感慨的說道:“大人,男兒誰可忘疆場熱血,這場是國戰,我豈能袖手!”
丁日昌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這是我總覺得玄乎,還不如你安心在船政蟄伏几年……”不過想到秦鎧的計劃,老丁也搖搖頭,這等冒險的計劃他也想得出來,那是鐵了心要去越南了。
第二日一早,秦鎧剛用過早飯,外面值守的呂率跑進來報告,送上一張拜貼,很意外,是水師提督丁汝昌。
對於這位大人,秦鎧雖然有數面之緣,卻也沒怎麼搭訕過,史書上對他的記載是以勤勉爲主的論調,不過對這位的指揮藝術可就褒貶不一了。
一會兒工夫,在呂率的帶路下,丁汝昌帶着兩個男子走了進來,見面後免不得客套一番,秦鎧立刻注意到他身後的兩個男子,一箇中等身材,臉色微黑,微閉的雙眼都精光閃閃,另外一個男子則是面目隨和,濃濃的長眉顯露這飛揚的本色。
丁汝昌衝着秦鎧一拱手,向身後兩人介紹到,“子香、正卿,這位就是揚威南海的馬尾船政秦督辦!”
這兩個名字在秦鎧的光腦中一搜索,結果讓他有些分神,忙正身回了個禮,“丁軍門,都是將士用命,方能阻敵與海外,這兩位是?”
丁汝昌嚴肅的臉上微微一笑,指着微黑臉的男子,“這位是‘鎮北’炮艦管帶劉步蟾”,說罷又指着另外那位面容隨和三十來歲男子,“這位是‘鎮南’炮艦管帶鄧世昌”。
聽到這兩個名字,秦鎧雖然在意料之中,不過還是着實的震撼了一回,劉步蟾那是馬尾一期的特等生,北洋之中也是赫赫戰將,而鄧世昌,在自己那個平行空間,是地球人都知道的。
秦鎧微微一笑,自己還真是面子大,這麼快就見到了這兩位載入史冊的英雄人物,忙手一擺,“丁軍門、劉大人、鄧大人,裡面請!”
轉頭朝一旁站着的呂率說道,“快去給我端最好的茶來,我和丁軍門、劉鄧兩位管帶好好聊聊!”
看到秦鎧的熱情,丁汝昌也是嚴肅的臉龐上也浮現出一份愉快的笑意,四人到院子裡的石桌前坐下,等呂率倒上茶水,秦鎧手指指劉步蟾、鄧世昌哈哈一笑,說道,“呂率,來,見一下馬尾學堂的兩位學長,好好學學!”
呂率傻愣愣的看着劉步蟾和鄧世昌,啪的行了個馬尾慣用的標準軍禮,大聲喊道,“馬尾船政學堂前學堂第八期學員呂率見過學長!”
劉步蟾、鄧世昌求學於馬尾船政學堂,對學堂後進自然頗爲看重,也起身拱拱手,劉步蟾笑着對秦鎧說道,“我們軍中盛傳秦大人南海的壯舉,都頗有疑慮,今日見這學堂的出身的子弟竟然能有練出這等軍威,看來傳聞所言不虛啊!”
要知道馬尾船政學堂在秦鎧來之前,學生從無體育鍛煉一說,學員雖然勤於學習,業餘之時都無所事事,以至於法國、英國教師在書中記載說道,學堂學生只重死記硬背,不重鍛鍊,今日呂率的表現可謂顛覆了劉步蟾、鄧世昌當初的記憶!
“傳聞?”秦鎧微微一愣。
“秦督辦不知嘛?”一旁的鄧世昌接上話頭,隨和的一笑,“都說此番南海之戰,是天佑我大清,不過我等軍人,卻不信這等無據之話,不過聽聞秦大人並非軍官出身,乃是西學大家,卻能獲此大勝,都不敢信!”
秦鎧對於鄧世昌這隨和的個性顯然有些大爲驚訝,在他想象中,鄧世昌應該是個英氣逼人、豪氣沖天的人物,至少也是個呂翰式嚴謹的角色,沒想到見到這位英雄人物竟然大相庭徑,非但言談隨和,他是北洋管帶中少有的廣東人,看得出和閩系出身劉步蟾關係甚好。
捧着茶壺的呂率聽了顯然有些意見,啪又行了個軍禮,“報告,督辦,我有話說!”
丁汝昌看到秦鎧這邊軍紀如此嚴肅,倒也心中一讚,笑眯眯靜觀。
秦鎧自然知道呂率這廝想說什麼,無非是要爲訓練營正名,回頭眼睛一瞪,“你負責倒水,只需要帶一雙手就可以!”轉頭一笑說道,“丁軍門,今日來大駕光臨,不是特地來和在下好茶的吧!”
“秦督辦說笑了,今日一是帶劉、鄧兩位管帶來見個面,接下來在福建——廣東的巡視,北洋是子香、正卿來操辦的!”
秦鎧看了兩位管帶,拱拱手說道:“丁軍門,這你儘管放心,馬尾港就是兩位管帶的第二故鄉,一應供應都不會有問題的!”
劉步蟾、鄧世昌忙拱拱手謝過,畢竟這戰艦巡航、出門在外補給那是最大的問題。
丁汝昌看了眼秦鎧,想了想,“秦大人,還有一事,此番巡視,我接中堂大人將令,由劉管帶來負責指揮,這還需要秦大人向南洋水師的兄弟們說明!”這畢竟是官面的事情,等級之分那是非常嚴肅的事情。
秦鎧想了想,這事自己也沒考慮過,這不過是普通的巡航,也讓這些水手們都學學北洋的經驗也好,自己艦隊搞的那一套訓練,也是呂翰自己琢磨出來的,秦鎧倒也是想過研究下這時代水手的訓練,可惜查遍光腦,也沒找到這樣古老的資料,只得作罷。
“這自然遵從中堂大人的將令,到馬尾之後,不日我將去越南公事,巡視之事還有勞兩位劉兄、鄧兄兩位管帶了,凡是南洋水師之事,可找管帶呂翰決定!”秦鎧想起來這事應該讓呂翰也參與下,忙轉頭讓呂率去把呂翰叫來。
鄧世昌忽然朝着秦鎧拱拱手,“秦督辦……”
“正卿兄,不介意的話,可以叫我表字烈風,”秦鎧微微一笑。
鄧世昌微微愣了愣,嘴角微微一揚,“烈風,我和子香還有丁軍門來,其實想問問你們那艘鐵甲艦的事情,說實話,這種三尊雙炮的戰艦,讓我歎爲觀止!”
秦鎧心中一番得意,自己站在中國最悲壯的海戰英雄面前,向他介紹這改變海上戰爭均勢的新式戰艦,這種感覺真是奇怪。
“丁軍門、正卿、子香,不瞞你們說,這501鐵甲艦並非南洋正式服役的戰艦,是馬尾船政從德國定製的船身,用於拆解、仿製的目的,現在這設計已經是第二次改進型,此番南海海戰的關鍵,在於這火炮之上……”
“秦大人,你們鐵甲艦上這個炮房十分奇特,火炮的炮管非但口徑很大,而且還比較的長!”船政學堂第一名的優等生果然是觀察力突出。
秦鎧點點頭,“這是我們馬尾火炮局的最新產品,有效射程7500m,最大射距一萬米,三位應該想到這其中的優勢了吧!”
這一點自然不言自明,劉步蟾的“鎮北”炮艦、鄧世昌的“鎮南”炮艦是北洋剛剛到貨的英國造蚊子船,屬於木殼外包鐵的戰艦,裝備了號稱最先進的11寸(280mm)前膛重炮一門,另有12磅後膛炮兩門、格林炮兩門,這種船被稱之爲近海的炮臺。
而船上11寸的重炮只是24倍徑的產品,有效射程不過5公里,與501艦上火炮想比,高下立判,這樣連鄧世昌也是驚訝的問道:“如此利器,能否把我們兩艘炮艦上的大炮也改裝一番?”
“正卿兄,這戰船改造可不是想改那裡就改那裡的,我們鐵甲艦上沒座炮塔重70噸,你們那個炮艦如何裝的下?”
三人想了想也明白秦鎧說的是實情,劉步蟾問道:“秦大人,你可是咱大清少有的西學大家,馬尾有沒有可能生產向501艦這種大戰艦?”
“子香,這問題我可沒法回答你,這正是我們努力的方向,”秦鎧微微一笑,這可是馬尾的秘密。
鄧世昌砸吧砸吧嘴巴,搖了搖頭說道:“烈風,若是我北洋水師有上三五艘這等強力的鐵甲戰艦,當巡視四海揚我國威,那是何等的快意!我真是很期待這樣的一天……子香,你說是吧!”
劉步蟾聽到了也是面露笑容,他們這些人就是爲海軍而生的一代,這寄託着他們全部的夢想,從木殼蒸汽船到現在的蚊子炮艦。
秦鎧此時與三個活生生的只存在於史書中的英雄人暢談海軍強國夢,一個聲音在他腦海裡拂之不去,說實話,他有一種衝動,想大聲的告訴他們,你們爲之最後付出生命代價構築這時代最完美的中國海軍強國夢確是那樣悲壯的結局。
丁汝昌顯然注意到秦鎧的神情,“秦督辦,你似乎有些什麼顧慮嘛?難道對此番廣州的巡視有什麼擔心嘛?”他顯然錯會了秦鎧的意思。
一直來從書本上看到過無數次丁汝昌這個名字,從來想到過有朝一日面對這個嚴肅的男人,會這般讓人感慨,說實話,秦鎧目前的接觸中,這個言語不多的陸軍悍將完全不像是一個史書中記載的頑固的軍人,談話中,他是一個認真的傾聽者、觀察者,他是一個這時代少見的軍人。
一個身經百戰的將軍,怎麼會是弱智不知變通的軍人?不管怎麼樣,一個願意爲他鐘愛事業、爲軍人的榮譽獻出生命的軍人,是值得尊重的!
“丁軍門,我在泰西之時,收集了一些各國海軍這些年戰事的資料,下回帶來贈予軍門一觀,”秦鎧琢磨了一下,還是決定爲這支帶着無數光環黯然退場的海軍做一些努力。
“啊……這可要多謝秦大人了,”丁汝昌臉色一喜,他在陸軍中幾起幾落,現在被委以重任,很顯然這是秦鎧是非常有誠意的表示,他忙拱拱手謝過。
三人暢談着各自的海軍之夢,這些話題讓他們神采飛揚,漸漸的秦鎧也融入這話題之中,把那些暗淡的未來拋在了腦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