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徐國方讓人通知伍雲去驗炮,着實把伍大使給雷的不輕,這火炮內膛打磨往日裡沒個二十天根本完不成,馬尾炮局這生產效率太離譜了。他拿着尺子和驗炮的實心彈對擺放在炮架上的火炮搗鼓到半夜,終於確認這火炮口徑、內膛、外膛面質量都屬於優等次。
第二天,自然還有個這時代火炮必須走的流程,就是試射!在十九世紀之前,不管是鑄造火炮還是用鑽牀加工火炮,其實影響火炮的關鍵因素一是鋼鐵的質量,另外就是在加工中的精度,而試炮則是最直接和最原始的方法。
今天試炮,丁日昌也是大大給了面子,非但自己親自來了,還撒下帖子,請了福建總督文山、福州將軍容善,而徐建寅和秦鎧都在丁日昌面前打了包票的。
徐建寅顯然是信心十足,這次帶來的火炮粗胚原料都是從英國進口的硬鋼,而秦鎧設計的磨牀,已經徹底征服了他,科學家的觀念都是建立是技術和原理之上的,他對這臺磨牀研究越透,就越有信心。
丁日昌今天來的很早,這試炮看似是小事,其實事關重大,李中堂歷來對他信任有加,此番能在一個月不到的時間裡就把馬尾炮局辦起來,這也是對中堂大人的回報。
這時代試炮還是有很大危險性的,作爲自己造過大炮的丁日昌自然清楚得很,所以看臺被遠遠的搭建在安全區,臨近晌午,大道上馬蹄陣陣,總督和福州將軍的車隊才緩緩入場,福州府的三巨頭碰面之後免不得一番寒暄,看臺下更是裡裡外外都圍着衙役和穿着“兵”字軍服的八旗軍。
今天試炮的是南洋水師裡找來的好手,這自然用不着秦鎧和徐建寅去操心,他們兩個也不是今天的主角,今天主角是丁日昌丁老頭,所以秦鎧和徐建寅兩個湊在一起,一遍聊着感興趣的話題,一邊張望着遠處的火炮試射。
對於臺上那兩位高官,秦鎧是第一次見到,總督文書瘦瘦的個子,也是個老頭,屬於那種扔人堆的話,就沒誰會注意的類型。福州將軍容善卻是個鬍子拉碴的大塊頭,油光滿面,走起路來一搖三晃的,威風的不得了,一身官袍外還不倫不類的紮了跟醒目的黃帶子。
秦鎧倒是沒什麼結識的慾望,後世的經驗讓他明白,這官場裡的道道其實就是互相利用,而這末世的官場更是充斥着權錢交易,看看文山小舅子金胖子的德行,就明白這會兒平靜如水的總督大人,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他現在安心地暫時隱藏在馬尾船政裡,只要丁日昌這裡擺得平,其他地方儘量低調,他現在最缺的不是錢,而是時間,自己來到這時空,誰知道會引起什麼樣的蝴蝶效應,眼前的道路看似清晰,不過卻走得步步艱辛。
那門新鑄的火炮被孤零零的放在一處平地上,秦鎧看到一隊穿着水師五雲服是士兵匆匆趕到跑位,一匹騾馬拉着炮彈、火藥跟了過去,在一名軍頭的指揮下,開始裝填起火藥,叨咕了約莫三分鐘,那邊揮旗示意準備完畢。
看臺上丁日昌倒是意氣風發的站起身來,象徵性的拋下一根令箭,旁邊的衙役立刻舉起一面大號令旗揮舞起來。
火炮旁的士兵見狀,立刻散開站到火炮之後二十多碼的地方,那個軍頭站在火炮旁邊瞄了片刻,然後不慌不忙的拿起一邊地上插着的火把點燃了長長的導火索。
“轟!”
一聲巨大的炮聲響了起來,火炮的位置頓時被瀰漫的黑色煙霧掩蓋,一個下意識的念頭,秦鎧側身看了眼身後不遠處站着的沈唱和,發現這廝臉上竟然一副緊張兮兮的扮相,而且眼睛直勾勾的看着遠處籠罩在煙霧中的火炮。
這廝哪根筋抽住了,對自己這火炮試射這麼緊張,這火炮有啥功勞也算不上他笑面虎的功績吧,秦鎧轉過臉有些鬱悶的想着。
一陣風吹過,煙霧中的火炮露了出來,而臺上拿着千里鏡觀察的幾位高官顯然感覺不錯,那一炮雖然沒有直接命中遠處的目標,不過誤差也不大,丁日昌老臉多少有些興奮,真是一場圓滿的表演。
臺上的三巨頭交頭接耳了一番,反正丁日昌感覺良好,一會兒工夫,孫師爺從一旁過來了,把徐建寅、秦鎧領到高臺上,丁日昌又親自向總督和福州將軍介紹了這次鑄炮的功臣,這讓秦鎧又是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裝模作樣的又是施禮又是問候。
福州將軍容善依舊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倒是總督文山還親自走下來,拉着秦鎧和徐建寅繞了幾句家常,這老狐狸的眼光不時瞟過秦鎧,從臺上下來,秦鎧都感覺背後一涼,不經意間可出了不少冷汗,這文老頭可不是個善茬,不知道是不是也算計上自己了!
福州三巨頭功成而退,剩下最忙乎的還是何興,秦鎧則帶着幾個學生匆匆去了旁邊正在建設的研究所,這邊工地上幾十個勞力正在忙着搭建屋樑,而一邊已經造好的一座小屋子門口,一個年輕人正拿着毛筆奮筆疾書,而門口則有一羣大人和小孩正排着隊伍。
“老師,你還僱童工啊!”章奎這傢伙又不合時宜的冒泡了。
“章奎,你就這麼誹謗你家老師嘛!”秦鎧眼睛一瞪,故作兇惡狀,不過章奎這廝完全對此免疫,“教育乃國之根本,左大帥開設馬尾學堂實在是高明之舉啊,我也是狗尾續貂而已!”
章奎那廝不以爲然的撇撇嘴,冒了句:“老師,我可記得王安石變法前就在金陵安守學生二十餘載,莫非老師有此志向?”
這可是徹徹底底的諷刺啊,王安石年輕之時就聞達於朝廷,但他是個性格獨特的人,寧願在小地方爲郡守而不願意到朝廷中與其他人共事,這就是那種寧爲雞頭的性格,所以朝廷中屢次招他進京城爲官,他都謝絕了,這在當時倒讓他“負天下三十年之盛名”。
不過秦鎧自然明白章奎這廝烏鴉嘴的意思,揮手就給他後腦勺輕輕來了一下,“章奎,王介甫空有變法之名,他只是個空想主義者而已,所以變法是失敗的,至於你老師所作所爲,你看到哪一件不是謀定而動的?”
章奎撇撇嘴,又想不出駁倒秦鎧的法子,便溜一邊跟周瑞東嘀咕去了,他們兩個現在可都是秦鎧的死忠,對於秦鎧傳授的理論更是超級擁邁,不過相比周瑞東的勤勤懇懇,章奎更喜歡挑刺,每次跟教官的爭鬥都讓他頗有些收穫,這倒成了他挑刺的動力之一。
秦鎧走到哪奮筆疾書的年輕人面前,那青年才注意到,忙起身施禮。
“你是何興的……”
“秦大人,何興是我二表哥,我叫陳平!”
“對的對的,何大哥與我說起過,”秦鎧聽年輕人自我介紹倒是想起來,他微微一笑,低頭指了指桌子上的簿子,“陳平,登記了多少子弟啦!”
“秦大人,我們何家送來的子弟7人,本地農家子弟39人,湘軍子弟31人,一共77人!我都測試過,年齡都在10-12歲,能識字的有47人,不識字的30人,”陳平拿着旁邊一張紙條說道。
“很好,你繼續忙!”他轉過身看看還在排隊的那些大人小孩,顯然這些人多數都是附近的村民,其中不少是這次應了何家的差來工地上打工的,意外看到這裡招小孩,而且只要小孩能讀完這裡書,不光每月給1兩銀子家用,還包一日三頓飽飯。
要知道,這時代田裡要出產一兩銀子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何況還給三頓飯吃,這下得到消息的村民都急着把自家小子送來,可憐的那些生女孩的農戶,免不得又回家把婆娘罵上一頓,當初要是肚皮爭氣點,今天可就是真金白銀了。
此時秦鎧心中千頭萬緒,這次招收這批孩子,或許就能成爲今後自己的助力,當然他這個研究院自然不會採用傳統的層次教學,這些孩子在最初的一年內完成填鴨式的識字教學,第二階段就是直接由炮廠的工匠進行技術帶教,在學習技術中,有針對性的強化文化學習。
當然對於學生來說,是有着激勵措施的,一階段每月一塊錢的補貼,二階段就提升到兩塊錢,三階段以此類推,直到能獨立進行機械操作。這也是迫不得已的辦法,若是按部就班的進行,一是沒有足夠的教師力量,二是培養的學生也完全沒有針對性。
其實對於這個計劃,他有着太多的顧慮,這些孩子今後接受的教育無疑是拔苗助長式的,不過現在對於他來說,這也是無奈之舉,他需要儘快培養出能夠應付爆炸式工業增長的人才,這也是應急之策。
而讓他感覺好笑和無奈的是,馬尾船政學堂十餘年培養的大批應該有所作爲的人才,卻最終成爲了南洋水師中並沒有太多價值的水手或者設備操作員,這讓他眼紅不已,現在是需要改變的時刻了。
這邊的基礎教育,秦鎧並沒有投入太大的精力,將這些少年計劃按照識字與否分爲甲乙兩個班級,識字的學生直接由徐國方挑選船政學堂藝圃畢業的工匠進行現場帶教,不識字的小孩則聘請了幾個當地的老先生授課識字。
此外,他還在馬尾學堂裡貼出一張招募學生勤工儉學的告示,馬尾船政學堂的學員也多爲福州貧家子弟,船政學堂每月給予白銀四兩的生活補助,不過對於有機會自力更生,還是吸引了大批前後堂的學員,一下子就招募了七八個,這下大大緩解了教師的壓力。
幾天後,秦鎧正在帶着自己那個班級的學員開展傍晚時分的拉練,何勇急匆匆的坐着馬車趕來了,他帶來了戴維醫生從廣州發來的電報。
這消息,秦鎧已經等了很久了,他現在雖然還嚷着不差錢,可是花的都是何興給籌的款子,他袋子裡那幾百兩銀子,還真是拿不出手。
打開電報,消息卻有些出乎他意外,馮·施萊爾領事決定乘坐德國兵船“伯爵”號親自來馬尾與他會面,戴維醫生也陪同一起來。
德國人有些迫不及待啊!秦鎧暗自偷笑,這可是個好兆頭,在電報中,他也看到施萊爾職務的變化,顯然上一次的交易爲這位德國人帶來了不小的好處。
拿了我的好處,那自然就要回報我了,秦鎧以手化刀,凌空虛劈了幾下,身後面跟着的章奎又忍不住嚷嚷道:“教官,您這是練的啥功夫?”
秦鎧回頭凌厲的鄙視了這廝一番,“章奎,這叫過千變萬化斬金手,懂不!”
丁日昌這幾日心情不錯,中堂大人那邊已經發信去報功了,雖然炮局沒有新的產品,但是光從產量而言,已經獲得起碼是10倍以上的增幅,光這一點,就能讓李中堂大人興奮一番。
孫師爺也隔三岔五的去火炮廠看看,新消息不斷送來。炮局的幾幢廠房都基本完工了,而船廠的機牀車間正在全力施工,據小吏徐國方說,秦鎧又針對炮局原有的機牀進行了改進,而且設計出一種新的鏜牀,用於火炮的製作。
他也私下好奇,這秦鎧究竟有多少精力,不過這問題他懶得去考慮,最近他身體每況愈下,他也考慮過是不是該告老還鄉,歸隱山林,他爲官數十年,位居高位也有十幾載了,這宦囊也豐厚的很。
而現在的官也越來越不好做,西洋人到處惹事不說,朝中更是勢力傾軋,他可謂背景深厚,李中堂和左大帥都視他爲親信,但是在福州這一府之地,即便是兼任的船政大使也是束手束腳,各方勢力都安插親信其中。
若非這秦鎧橫空出現,馬尾有了這番新局面,他還真就想着向中堂大人索個閒職,現在秦鎧開炮局是他授意的,不過招人、開什麼研究所確是藉助何家之力,這其中的道道,他也猜到一二,這可都是他當年和現在都曾今有過夢想卻始終跨不出的那一步,現在,倒也讓他興趣頗濃的想看看,這年輕人之後到底能有多大動靜。
而這一天,徐建寅來向他辭行,這年輕人也是他看得中的,問起此行的感受,徐建寅只說了兩個字“幸甚!”
在碼頭上,秦鎧親自來爲徐建寅送行,兩人站在一處高坡上,遠眺夕陽的無限風光,都有些不捨之情。
徐建寅轉頭看着身旁這個比自己還年輕不少的男子,欽佩不已,自己少年得志,常常嘆息國人安於現狀,但是到了馬尾才發現,這裡竟然另有一片全新的天地,他心中隱隱感到,這裡將是牽動國運的所在,這讓他心中頗有些舒暢的感覺。
“烈風兄,此番若非還有重任再肩,我定然要在你的研究所好好呆上數年,方能了我心中那個工業之夢……”
秦鎧自然明白他所謂重任,正是之後牽動國運的“定遠”、“鎮遠”鐵甲艦,他將遠赴歐洲,爲北洋水師的鉅艦之夢而奔波,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可是對於可以預期的未來,他不免有些淡淡的蕭索之感。
“泰西諸國,仲虎兄可着重於德意志帝國,英吉利素有傲慢之名,難真心爲我國造一流之鐵甲艦,鐵甲艦之炮彈,儘可用開花彈,傳統之鐵蛋丸很快就會過時了!此外,若有速射火炮,鐵甲艦必備之。”
想到日後之戰,秦鎧也只能提出一點點自己的建議,或許能爲那一戰提供一些變數,只是有些建議礙於現在的技術,提出來未免缺乏依據,例如定遠、鎮遠炮房的設計,四周均有鐵甲防護,頂端卻無,這主要是考慮發炮後煙霧問題,不過這卻爲日後對抗速射炮埋下了禍根。
這段時間的接觸,徐建寅對秦鎧的很多理論都有了初步的認識,而他是一個善於深入思考和挖掘的科學家,深思熟慮之下更是欽佩秦鎧的這些理論,他可不知道秦鎧是標準的事後諸葛亮,今天很意外秦鎧竟然瞭解自己此行的目的,自然對他的建議也是立刻記下。
兩人依依惜別,此去泰西,茫茫萬里,不知道何日才能重聚,不過秦鎧相信,他種下的種子遲早要生根發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