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敏心即刻下了詔書, 命姬翎和沈涼歌即刻帶着穆勒等西域使臣來帝京議和,塞北交給南素素鎮守。
穆勒還是兩年前的老樣子,碧眼白髮, 神情陰鷲。來到金鑾大殿上時, 他擡眼望着皇位上那個沉靜威嚴的女子, 一時間眼神變得複雜起來。兩年的時間, 說長也不長, 卻足以讓兩人的身份和地位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穆勒一手按胸,彎腰朝君敏心行了個禮,咧開嘴似笑非笑道:“女皇陛下, 好久不見!”想當年,還是青蔥少女的她亦是一身大紅婚服, 站在西域王宮裡朝他行禮。而如今, 這個看似柔弱的女人卻只用五年的時間, 便將一切都討回來了……
君敏心身穿紅底玄紋的皇袍,從花紋繁複的寬大袖袍中擡起一隻纖細白嫩的手來, 嘴上掛着完美的笑容客套道:
“穆勒王遠道而來,如不嫌棄,今晚寡人便略備薄酒,好與大王接風洗塵。”
晚宴上,百官到齊, 卻惟獨少了姬翎。
聽沈涼歌說, 那傢伙在塞北收了一個貌美如花的小妾, 名喚蕙姬, 彈得一手好琵琶, 姬翎極爲寵溺她,故而爲了陪伴佳人連今日的晚宴也不來了……有些古板的官員雖然明着沒說什麼, 暗地裡卻是對姬翎萬分不滿。
君敏心難得蹙起了眉頭:那傢伙賭氣給誰看?真是越來越放肆了。
好在宴上商討議和條約,分散了她的注意力。穆勒眯着翠綠的蛇瞳,道:“我國願以牛羊兩千、駿馬一千,珠寶十箱,舞姬樂師各一百作爲賠償,與陛下籤訂休戰協議,自此井水不犯河水,如何?”
君敏心望了眼身旁的陳寂,陳寂會意,正色道:“胡族一到秋冬季節便糧草不足,勢必南下劫掠。若只是簽訂暫時休戰的協議,無疑是治標不治本,難保以後你們不會再南下侵-犯。”
穆勒眼睛一眯,知道這是君敏心的意思。遂舔了舔脣,冷笑道:“陛下是什麼意思?信不過我麼?”
“並非信不過,大王若是誠心與我朝交好,不妨籤一份永久停戰的協議。”君敏心笑了笑,吩咐道:“沈丞相,將新的議和書拿過來。”
沈涼歌起身,在衆目睽睽中將暗黃的羊皮卷放到穆勒那一桌的案几上,緩緩打開。
穆勒冷冷地盯着君敏心。君敏心卻是不甚在意,只風輕雲淡地一笑,緩緩道:“別緊張,穆勒王。寡人給你的條件很豐厚,一般聰明人看了都不會拒絕。”
穆勒狐疑地拿起那質地良好的卷書,一路掃視下去,露出了微微愕然的神色。他擡頭看了君敏心一眼,又仔細將卷書上的條款逐字逐句看了一遍,方纔鬆開了眉頭,笑道:
“允許兩國通商,貿易往來;用我國的香料和珠寶,換你們的糧食布帛,還關稅減半……我的女皇,您真是慷慨得令我震驚!這麼優厚的條件,只爲了與我們這些蠻夷停戰?”
“是結交。”君敏心笑着糾正,“多一個敵人不如多一個朋友,不是麼?”
穆勒一掃陰鬱,哈哈大笑道:“這條件太誘惑了,本王都不敢相信!陛下口說無憑,不如先拿出點誠意來!”
話音剛落,卻聽見沈涼歌不急不緩道:“陛下給了大王三千金爲定金,大王還不肯相信麼?”
“三千金?”穆勒戲謔道:“本王連一個子兒也沒看到,丞相莫不是戲弄我?”
“我們中原有一句古話,叫做‘一諾千金’,”沈涼歌晃了晃手指,狡黠一笑,“方纔陛下許了你兩個承諾,不就有兩千金了麼?”
聞言,滿堂文武齊聲喝彩。君敏心與陳寂相視一眼,亦是會心一笑:這個沈涼歌,真是伶牙俐齒!
穆勒臉色有些難看,陰鬱道:“那還有一千金呢?”
“還有一千金,”君敏心拖着繁複的袍子緩緩起身,望着穆勒緩緩扯出一個笑來,字字清晰道:“我朝願與大王聯姻,世世代代,永修舊好。而我們的和親公主,不正是一位千金麼?”
君敏心一語雙關,穆勒怔了怔,完全沒想到她竟會出這一招。沉默半響,方咬牙冷笑道:
“陛下打得好算盤!與我接親,不僅不費一兵一卒便消解了邊境的威脅,更可以與我聯手對抗姜國,真是一箭雙鵰的妙計!只可惜,你們中原的公主太聰明,本王可不敢要!”
“大王未免拒絕得太早了,何不見見我朝公主再說?”說罷,君敏心拍拍手,朗聲吩咐道:“傳義誠公主覲見!”
穆勒脣邊的冷笑忽然間瓦解崩析!瞳仁驟縮,他猛地扭過頭,不可置信地盯着門口的位置……
木槿一身水藍色宮裳緩緩走入衆人的視野,顯得清落而高挑。只見她烏髮高挽,簪着金雀步搖,杏眼紅脣,柳眉間點綴着一點梅紅,略施薄妝的臉清秀沉靜……穆勒瞬間窒住了呼吸,視線從她那繡着金色的海棠襟口緩緩上移,定格在那張熟悉而陌生的面容上。
“臣妹義誠叩見陛下,叩見穆勒王!”她盈盈下拜,十指貼服在光潔冰冷的地面,以額觸地。
那一瞬,穆勒想起了在西域的那場比武,想起了強行佔有她的那個夜晚,想起了那爲博美人一笑而興建的萬象樓……他一直不敢來找她,因爲君敏心曾說過:他不懂愛,他的愛曾讓她恨之入骨。
君敏心的這些話他不知道是否正確,但有一句話她說對了:他無法拒絕議和的條件,尤其是以他朝思暮想的女人爲籌碼。
……籌碼?她願意麼?這個清高而倔強的女人,願意嫁給自己麼?她當年寧可死,也不願屈服於自己……
想到此,穆勒緩緩收斂起多餘的神色,冷冷道:“本王不喜歡強人所難,如此美人,怕無福消受。”話雖如此,視線卻貪戀停留在那道清瘦的身影上,不肯移動分毫。
“是我自願的。”
穆勒訝然,強裝的的冷漠瞬間消融。木槿向前一步,直視着那陰鬱俊美的男人,忽然輕聲一笑:“是我主動請求陛下的,穆勒。”那個笑容,有如春風拂過湖面,吹皺一池春水。
片刻的沉靜過後,穆勒笑了,哈哈大笑,簡直震耳欲聾。
他大步向前,打橫一把抱起木槿,在廳中旋轉兩圈,方纔縱聲大笑道:“女皇陛下,你說得對!這個條件我無法拒絕!把停戰書拿上來,本王要再添十箱珠寶、二十美人作爲聘禮,明日就將你家公主迎娶回家!”
……
慶安元年十月,大虞與胡族休戰,和親。兩國簽訂長期停戰協議,開放塞北幾處爲通商口,兩國各取所需,互利共存。繁華的大虞帝京中,常常看到有妖豔的胡族舞姬當街起舞,琳琅滿目的香料和西域珍寶也漸漸出現在大街小巷中。而胡族用香料和珠寶換取糧食,因而不再南下侵略,漸漸過上了安穩的日子。
而平定戰亂的姬翎立有大功,君敏心與陳寂商討許久,決定封他個‘定北侯’,賜了涼州作爲他的封地,卻是收了他的軍權……
慶功宴上,女皇賞賜的珍寶一箱接着一箱地擡到姬翎面前,可他卻只摟着懷中的美妾自顧自喝酒,老半天才慢吞吞說了句:“謝陛下擡愛!”
百官紛紛側目。
君敏心望了眼他懷中那的小妾,只見那女子發如潑墨,膚如凝脂,紅脣似血,一張瓜子小臉,素衣翩躚,懷中抱着一把雙鳳琵琶,十指嫩如削蔥,安安靜靜地倚在姬翎懷裡。仔細看來,倒是個難得的美人胚子……只不過她的雙目用一條半透明的白紗遮擋着,朦朦朧朧看不真切,使得她更添了幾分神秘的色彩。
聽沈涼歌說,這女子身世可憐,是個瞎子,卻彈得一手驚世駭俗的琵琶。
君敏心笑了笑,拈着酒杯道:“阿翎懷中女子,可就是大名鼎鼎的蕙姬?”
清脆好聽的琵琶聲戛然而止,那名叫蕙姬的女子抱着琵琶慌忙伏地,微微顫抖的聲線低婉傳來:“蕙姬一介賤民,有辱陛下聖聽,望陛下恕罪!”
君敏心微笑,“你彈得琵琶很好聽,何罪之有?”
聞言,姬翎卻撲哧一聲笑了,面色微醺的他慵懶地瞥了眼君敏心,拖着冗長的語調緩緩道:“蕙姬的琵琶,不及陛下萬分之一。不過有個地方,她倒能和陛下比拼一下。”
說罷,不顧及君敏心身旁那陳寂沉下來的臉,姬翎伸手扯掉蕙姬遮在眼前的薄紗,命令道:
“蕙姬,擡起頭來給大家看看。”
蕙姬捲翹的睫毛如蝶翅般微顫,她咬了咬脣,一副我見猶憐的模樣。接着,那雙神秘的眼眸緩緩睜開,墨黑的瞳仁漸漸顯露在衆人眼前……當那雙漆黑如墨、卻毫無焦距的眼眸完整地打開時,所有人都驚呆了。
睜開眼的蕙姬與君敏心的模樣有五分相似,尤其是那一雙漆黑如墨的大眼睛,簡直如出一轍的動人!
所有人都明白,但沒人敢做聲,氣氛變得波濤暗涌起來。
姬翎見衆人不敢做聲,便撫掌大笑道:“難道沒人覺得,蕙姬與咱們陛下長得十分相似麼?”
一時間,四周一片死寂……姬翎竟然將一個出身風塵的盲眼伶人與萬尊之軀的女皇作比較,真是吃了豹子膽了!
“大膽!”陳寂怒不可遏,一掌狠狠拍在案几上,起身怒道:“如此冒犯天威,你知不知道自己犯了死罪!”
姬翎沉默不語,一旁的蕙姬卻是嚇呆了。宴會上一時炸開了鍋,幾位耿直的老臣已開始彈劾姬翎……
君敏心頭疼,怒上心頭,冷冷地大喝一聲:“都住嘴!”
喧鬧聲戛然而止。君敏心揉了揉抽疼的太陽穴,疲憊道:“寡人累了。阿寂,扶我回去歇着……”
宴會就此不歡而散。
陳寂抱着君敏心躺在牀上,手中端着一碗安神的藥湯。他舀了舀,吹涼後遞到君敏心脣邊,柔聲道:
“別鬧心了,喝了它好好睡一覺,醒來再想辦法。”
君敏心面帶疲色,面容有些蒼白。她就着陳寂的手喝了幾口藥,睜着眼喟嘆道:“好累……”
陳寂心疼萬分,吻了吻她的髮際,在她耳邊輕聲呢喃道:“別怕,有我在。姬翎若敢再做出大逆不道之事,哥會替你殺了他……”
“這等鳥盡弓藏之事,寡人會背上罵名的。”君敏心自顧自笑道,“阿寂,你知道麼?我不後悔任用姬翎,沒有他就沒有今天的我……我不後悔,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麼辦……”
話未落音,君敏心沒由來一陣反胃,趴在牀沿哇的一聲吐了個天昏地暗。
陳寂嚇了一跳,一邊撫着君敏心的背脊給她順氣,一邊急匆匆朝外喊道:“來人,快叫御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