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驚詫轉頭,卻見門外一位身穿粗布荊釵、兩鬢斑白的女人逆着寒光緩步走來。這女人五十來歲,臉上都有了細密的紋路,雖然做農婦打扮,卻面色紅潤保養得極好,拄着蛇頭柺杖的手白皙乾淨,行動間氣勢滔滔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魄。
旁邊站着是靖王的生父,青衣布鞋,面色和善嘴角含笑,鬢邊霜白卻不掩豐儒俊雅。兩位長輩的身後站了三位年輕後輩,兩男一女。
而君敏心驚訝地發現:小叔君閒竟然也在其中,還洋洋得意地朝目瞪口呆的敏心擠弄眉眼,無聲地做口型曰:“……是救兵。”
一時靜寂了片刻,靖王等人起身恭敬行禮,“父親,老太君。”頓時烏壓壓跪了一片人,跟着山呼:“老太君千歲!太王殿下千歲!”
落長安一瞥那荊釵婆婆手中拄着的金蛇頭柺杖,神情一肅,忙行禮道:“長安拜見姑姑!”
原來,君閒大老遠搬來的救兵正是靖王的生父和繼母,其繼母亦是大姜皇帝的親姐姐——安樂長公主!
這公主地位非同小可,皇帝見了得叫一聲皇姐,落長安也得乖乖叫她姑姑,就連不可一世的仇初照都要恭恭敬敬喚一聲‘長公主’!雖然靖王君雪樓並非她親生,卻是她一手養大的,長公主待靖王視如己出,那感情自然非同一般。
“要你們行這虛禮做什麼?都起來吧!”老太太精神矍鑠地把柺杖一頓,跪着的一干人等人忙起身靜候一旁,連大氣都不敢出。一旁的君閒連忙討好地攙着坐下。
老太太坐下,臉色緩和些許。君敏心見風使舵地給來人倒茶,婉聲道:
“敏心給婆婆、爺爺問禮!”又朝一旁的年輕男女笑道:“見過姑姑、姑父!姑姑幾年沒來,敏心可想念得很呢!”
那二十六七的年輕女子云鬢清顏,素面朝天,便是君敏心的姑姑——落璃。落璃身邊坐着她的夫君,文武兼備的江南貴公子秦隨風。落璃狡笑着一把撈過敏心,柳眉一挑故作驚訝道:“喲喲,這不是我家小敏心麼?三年不見,美得連姑姑都認不出啦!”
秦隨風寵溺地看向妻子,打趣道:“一驚一乍的,莫把小敏心嚇得花容失色。”聞言,落璃掩袖輕笑。
這兩口子一調劑,場上氣氛總算不那麼劍拔弩張了。君敏心忍不住勾了淡淡的笑,孰不料那抹煙輕雲淡的笑意盡數落入玄衣少年的眼裡,盪開一圈漣漪來。
老太太啜了口茶,朝孫女招招手,“孫女兒過來,讓婆婆瞧瞧!喲,臉蛋瓜子瘦了不少。”溫暖的手掌摩挲着君敏心細嫩的臉蛋兒,她慈祥問道:“今年該十三了吧?”
君敏心回道,“過了年便虛歲十四了。”
老太太往人羣中一瞥,視線定格在黑衣少年身上,像是感慨般,“唔,小九也這般大了,長得跟他父皇真像。我記得,小九比敏兒大兩歲罷?”
“姑姑。”落長安此時垂眸靜立,垂下的眼瞼遮住那雙耀眼的鳳眸,使他面部輪廓柔和了不少,唯有嘴角緊抿的弧度昭示着他的倔強。
性子溫和的太王風昭接上話茬,笑起來時眼角浮起歲月的紋路,“是呢,我記得敏心是真武十八年九月生的,長安比她大兩年零六個月。”
“我是皇帝的親姐,雪樓就是皇帝的外甥。”老太太護崽兒似的摟住君敏心,眼睛卻是冷冷瞥向仇初照,字字清晰道,“都是一家人,有什麼好猜忌來猜忌去的?不說別的,皇帝總歸會給我這遠嫁異鄉的親姐姐三分薄面。仇將軍,勞您回去給皇帝捎句話:身居高位可莫要聽信外人讒言,中了離間之計!”
明白老太君是在指桑罵槐,仇初照皮笑肉不笑,“長公主言重了,陛下也時常惦記着您老人家。”
“將軍是明白人。”老太太嚴肅了面容,冷哼一聲道:“今兒把醜話撂在前頭,當初姜國攻破璃國,我也是出了綿薄之力,皇帝動不了我一家子,你仇初照也動不了!”
仇初照驀地陰冷了目光。
老太太蛇頭金柺杖一頓,像敲在每個人身上那般發出一聲沉悶的響。她輕嘆道:“老了,累了。璃兒,扶我下去歇息。”
四周又是一片恭送之聲。仇初照凜冽的視線在老太太離去的背影上駐足片刻,然後輕輕一轉,落在銀髮白袍的君閒身上。
君閒亦是笑嘻嘻回看他,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接,彷彿刀劍碰撞般擦出危險的火花,風雲暗涌。對視片刻,兩人同時收回視線。
君閒眯了眯眼,慢慢斂了笑容。
這幾日老太君坐鎮靖王宮,仇初照和落長安不敢明目張膽地查打壓靖王,私下裡卻撒出羅網不斷打聽靖王手下秘密軍隊的動向。但他怎麼也不會想到,用兵如神的君閒就將自己最精銳的一支部隊藏在了眼皮底下!
——那僞裝成流民乞丐,分散在靖王宮各個城門處的三千精兵,可不是那麼好對付的。自然,仇初照派出去盜取消息的密探恐怕還出不了城門,就被抹殺了!
靖國在變強,君敏心也在變強,總有一天會強大到讓幅員廣闊的姜國都忌憚三分……一想到此,君敏心就忍不住翹起嘴角洋洋得意,似乎連雪景都染上了亮麗的色彩。
“何事令你這麼開心?”
冷不防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帶着三分貴族的倨傲,君敏心腳下一滑險些跌倒!四下一看,只見透過點點梅紅,於梅園的亭子裡端端正正地坐着一位黑衣少年,正捻着一枚白玉棋子望着她。
落長安。
君敏心一身猩紅斗篷,綴着白絨絨的兔毛邊兒,烏濃的秀髮編成粗粗的兩根辮子拖在胸前,一身紅衣的她映着周邊皚皚白雪,更顯得眸如滴墨,眉目間有着江南女子般的精緻雋秀。
她淡淡看他一眼,繼續前行,顯然只把某人當成路人甲。兔毛靴子踩在雪地上發出窸窣細響,像是低低的嘲笑。
“君敏心!”少年的語氣染上些許怒意,“我知道你的名字!”
君敏心頓了腳步,偏頭淡淡道:“那又如何?”
落長安咬了咬牙,片刻後眸子一亮。那樣漂亮而凌厲的眼睛,像是盛夏最狂野的太陽光,明亮而倔強的瞳仁折射出一片驕傲耀眼的世界,讓人忍不住爲之沉淪眩暈……很多年以前,君敏心亦是被這樣一雙夾雜着冰與火的眼眸所吸引,卻被狠狠灼傷,傷的體無完膚,最後連帶着那一段痛苦的回憶一同燒成灰燼。
黑衣少年破冰一笑,用清冷的嗓音戲謔道:“當然不怎麼樣,大、侄、女!”最後三個字幾乎是咬着牙一個一個地蹦出。
君敏心猛地回頭看他,心裡怒火滔滔,眼中卻是一片近乎殘忍的冷靜,“你在羞辱我?”
“怎麼會?你的婆婆的是我的姑姑,靖王就算是我的兄弟,按輩分算,你理應喚我一聲‘九叔’”。
記憶中的落長安不喜笑,可偶爾笑起來的樣子卻異常好看,露出的一行白牙明晃晃的,像是明朗而柔軟的陽光綻放……但此時,君敏心覺得他的笑異常刺目。他說,“大侄女,來叫聲叔叔聽聽。”
君敏心氣急,愈發冰冷的眼睛落在他只見捻着的那枚棋子上,然後一言不發地大步走過去,在少年略顯驚訝的目光中,她坐在了他的面前。
兩人隔着棋盤對望。片刻,她開口道:“來下盤棋,你若輸了,給我道歉。”
落長安權衡片刻,點頭,“你輸了呢?”
“輸了就輸了,還能怎樣?”
“那可不行。這樣吧,你輸了,乖乖叫我三聲‘九叔叔’。”
君敏心怒極反笑,削蔥一拈一晃,一顆殺氣騰騰的黑子‘啪’地一聲擺在了星位上。
父親曾說過,若有一天你能在棋局上贏過對手,那麼你便打敗他了。君敏心抿脣:落長安,我已不是當初那個被你玩弄於鼓掌的傻公主。這一次,我絕不會再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