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秋, 轉眼君敏心來西域已有整整一年。
此時正是葡萄成熟豐收的季節,君敏心聽聞陳寂兒時隨母親釀過甘美醇香的葡萄酒,便也想跟着學學, 親手釀幾壇酒。這日天氣正好, 君敏心帶着一干影衛和侍女來到城外最大的葡萄種植園, 開始採摘葡萄。
這片葡萄園乃是三王子阿布手下的產業, 此時他早早等候在城外, 親自教君敏心辨別葡萄的優劣。說實話,君敏心和這個王子在一起時,總感覺有些不自在, 一看到他那雙憂鬱懦弱的藍眼睛,她就彷彿在鏡子中看到前世那個卑微的自己……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天氣有些悶熱。君敏心將繡花的窄袖挽至手肘處, 兩條粗長的麻花辮盤在頭頂, 她將一籃子新摘的、紅瑪瑙般晶瑩的葡萄交到奴依手中, 順道問木槿道:
“阿寂呢,怎的還未過來?”
木槿替君敏心搖着扇子, 擦着下巴滾落的汗珠,道:“聽說有個奴隸逃跑了,陳公子正着人去追,恐怕得晚些時候呢!”
君敏心點點頭,隨手摘了串葡萄剝着吃。那酒紅色的葡萄襯着纖細的指尖, 仿若羊脂暖玉般瑩潤, 阿布看得有些失神。
感覺到他灼熱的視線, 君敏心將葡萄放回籃子裡, 擦擦嘴脣不動聲色道:“阿布殿下真了不起呢, 手頭裡有這麼大片葡萄園,光是看着這成串緊密的紅葡萄、馬奶提, 就讓人興奮吶!”
阿布侷促地調回視線,低聲訥訥道:“長風公主過獎了!我自小身體不如哥哥們,上不了戰場,也俘虜不了奴隸,手底下就這麼一塊方丈大的園子,還是靠大哥的賞賜……”
頓了頓,他苦澀一笑,“我很無用吧?我知大家都看不起我,大哥很照顧我,可他死時,我甚至都沒有勇氣反抗,就歸降了二哥……所有人都不再同我說話,只有公主你,不僅會同我聊天,還會對我笑……”
說到這,他眼裡隱隱有了淚光,面色也愈發蒼白。
君敏心對他一直心存憐憫,因爲他實在太像前世的自己。她朝阿布淡淡一笑,道:“我曾經也是個很軟弱的女人,別人欺負我利用我,我還傻傻地以爲他是愛我的呢!不過,阿布殿下比我堅強多了。”
“怎麼會?”阿布吃驚地望着她。
君敏心彎眸一笑,“殿下忘了嗎?蘇吉王死的那一晚,殿下可是冒死爲我求情呢!何況,你見到我和陳寂在一起的那件事,不是也沒說出去麼?”
想起那一天,被自己撞見長風公主與侍衛陳寂嘴脣相觸的瞬間,阿布蒼白的臉上浮起一抹尷尬的紅暈。無措揉捏着自己衣裾,踟躕半響,他才鼓起勇氣低聲道:“長風公主,喜歡那個侍衛?”
天氣越發悶熱,烏雲聚攏低垂。君敏心看着天空片刻,答非所問道:“啊,要下大雨了,看來阿寂不會來了!”
話音剛落,只見一陣大風捲積着沙塵撲面而來,君敏心‘啊’地低呼一聲,忙閉目擡袖擋住自個兒的臉,免得沙塵進了眼睛。故而她不曾見到,那藍眼少年落寞黯淡的神情。
不一會兒,一聲霹靂劃破天穹,豆大的雨點嘩啦啦傾瀉而下。
西域天氣乾燥,黃沙遍地,故而很少能遇上如此大雨。一時間,城中的百姓都穿着單衫,圍着面巾,頭頂瓦罐水盆在雨中載歌載舞,以極度的熱情來迎接這珍貴的自然恩賜之水。君敏心受其感染,也歡叫一聲衝入雨中,讓秋雨的沐浴洗去一身的燥熱……
可惜,君敏心還只來得及在雨中轉了個圈,便一頭撞進一個人溫暖厚實的懷中。骨節分明的掌中擎着一把雨傘,替她遮擋住雨水,熟悉的嗓音自頭頂傳來:
“傻站在雨中做什麼,當心着涼了!”語氣中並無責備,有的只是無奈的寵溺。
君敏心一喜,道:“我還以爲你不會來了。”
“我見變天了,料得你們出門也沒帶傘,只得抽身過來一趟了。”
陳寂將傘遞給她,牽來一匹駿馬,從包袱裡取出一件厚斗篷爲她披上,這才擦了擦被雨淋溼的馬鞍道:“快上馬!我帶你會城中李老的鋪子裡避雨!”
雨聲很大,君敏心要湊得很近才能聽清彼此的話語。她打着傘艱難地翻上馬背,見陳寂站在雨中,身上一下子便淋了個透溼,忙道:“怎麼不多帶一件斗篷?快上來!”
陳寂勾了勾脣,雨水模糊了他的笑容。他翻身上馬,手執繮繩一揚馬鞭,駿馬揚蹄而去。
忽然想起了什麼,君敏心懊惱地朝身後的葡萄園大喊道:“葡萄!我的葡萄!”
奴依和可可追出來,在雨中大笑道:“主子放心,我會一顆不少地給你帶回去的!”
駿馬奔馳在街道,帶起的疾風將脆弱的傘骨盡數折斷,君敏心看着頭上那把破破爛爛的紙傘,不由的低低笑出聲來。陳寂看着她這幅滑稽的模樣,不由的也朗聲大笑起來。
明知道陳寂並無取笑之意,君敏心依然半羞半惱地瞪他一眼。雨水將她墨黑的眸子浸潤得溫媚軟酥,盪開圈圈漣漪,陳寂有些動情,俯首在她耳根處輕輕一咬。
君敏心敏感地打了個哆嗦,回首猛地咬回去,神情宛如一頭羞惱的小野貓,看得陳寂心情大好,策馬加鞭,馬蹄聲越發急促了。
進了城,君敏心乾脆將殘缺不堪的紙傘順勢一丟,張開雙臂仰起臉,讓冰涼的雨滴洗去這一年沉澱的鉛華。
百姓們仍在雨中祈禱沐浴,載歌載舞。君敏心從馬上下來,一頭扎進一間鋪子裡,喊道:“白老朱老,李藥師!我來了!”
這幾間開在鬧市的大鋪子,正是君敏心授意那幾位中原老工匠開的。一間裁縫店,一間珠寶首飾店,還有一間藥鋪,帶來的全是中原精湛的工藝,那沒走的幾位年輕男女便留在這鋪子裡打雜,倒也勤快。
在君敏心的提倡下,幾位老工匠將自己的技術與西域人的審美風俗融合,製出一批改良的衣服首飾,既有中原精美的刺繡,又能符合西域人以馬背駱駝爲生的乾脆利落。李藥師滋潤肌膚的藥方也賣的十分暢銷,連宮廷裡的貴族都要來這裡取貨,大半年來,生意慢慢做大了,有了固定的客源,銀子自然賺了不少,更重要的是能時時與商人交換中原的消息。
“公主,陳公子!快快裡屋坐!”朱老放下手中新款的釵飾,又朝隔壁喊道:“白老爺子,給主子們拿兩身乾爽衣物來!李老頭,熬兩碗薑湯過來,別讓主子們受寒了!”
君敏心有斗篷遮着,故而只溼了外衣。陳寂在屋中坐下,烏黑的鬈髮緊貼着面容,晶瑩的水珠順着他的發尖和溼透的衣袍滴落,很快在地上聚了一小灘。他擡起腿脫下藻靴,往地上一倒,靴子裡積攢的雨水便嘩啦啦傾瀉出來,惹得君敏心咯咯地笑個不停。
正巧白髮灰須的白老送乾淨衣裳過來,君敏心笑得氣岔,道:“白老,麻煩你了!”
白老忙擺手說‘不客氣’,有道:“公主和陳公子快去裡屋換了衣裳吧,主子乃千金之軀,馬虎不得。”
君敏心抱了衣物先去換了,寶石藍的連身收腰長裙,綴着貓眼石鈕釦,繡着玄色的精緻花紋,胡人的衣物就是簡潔,穿起來不似中原服飾般裡三層外三層,毫不繁瑣,她倒是喜歡得緊。套上小靴子,她噠噠噠跑出屋外,雨已經差不多停了。
李藥師熬了薑湯過來,君敏心喝了幾口,四處一看,問道:“陳寂呢?”
白老道:“陳公子剛去隔壁換衣裳呢!”
君敏心哦了一聲,眼珠一轉,賊笑着往隔壁走去。
“公主,你……”
君敏心豎起食指輕壓在脣上,做出一個噤聲的動作,輕聲道:“白老別出聲,我過去看看!”
躡手躡腳地來到隔壁,她掀開簾子,只見陳寂背對着自己,已經換上了長褲,但上身依舊光-裸着,蜜色的肌膚上閃爍着幾顆晶瑩的水珠,露出欣長勻稱的肌肉和勁瘦的腰肢,那是一種充滿朝氣的年輕雄性之美。
君敏心看得呆了,嘖了一聲,以示感慨。陳寂轉過身來,見是她,便微微一笑,打趣道:“敏兒,哥好看麼?”
大跌眼鏡!君敏心愣了半響,笑道:“阿寂,你臉皮厚了!要換做幾年以前,你見到我都會耳根子發紅的。”
陳寂穿上外袍,繫好腰帶,溫聲道:“彼此彼此。”
兩人在店鋪裡巡視了半個時辰,談談最近的生意。聽朱老說,最近靖國和姜國多有衝突,皇帝忌憚靖國實力,要開始削藩,兩國局勢劍拔弩張。
“公主要小心嘍,”朱老捏着八字鬍道:“兩國交惡,恐會危及這邊。老夫最擔憂的,莫過於姜皇會脅迫穆勒王,借他之手,除掉公主……”
“啊,真是頭疼,我好不容易纔混出半點名堂,”君敏心蹙眉道:“那姜皇除了借刀殺人,還會做什麼?落家的人,一個比一個討厭!”
正說着,只聞外邊一陣喧譁。君敏心探出頭來一看,見城中許多男女武士都佩劍提刀,吆喝着往東邊走去。
“白老,什麼事?”陳寂問道。
“噢,今日城東場上有勇士角鬥,勝者可獲得千里神駒一匹,黃金百兩,故而勇士慕名而去。”
角鬥,顧名思義,是武士們以自己的生命作爲賭注的血腥搏鬥。胡人好戰,這種角鬥幾乎每天都有發生,但君敏心除了與金娜公主那一次,還沒見過宮外的人是怎麼搏鬥的,不免心生好奇。
君敏心心癢癢,道:“阿寂,我們去看看?”
陳寂看了看天色,道:“也好,但一個時辰內必須回宮。”
君敏心點點頭。剛出了門,卻見穆勒派來的那幾個侍衛擋在前方,道:“天色已晚,請公主回宮!”
君敏心呵呵一笑,給陳寂使了個眼色。陳寂摟住她的腰身一躍,跳上屋頂,幾個起落間便將那幾個侍衛遠遠甩在後頭。
角鬥已經開始了,人山人海。陳寂拉着她艱難地找了個空位,君敏心身子瘦弱,被男人們擠來擠去,根本看不到場上的情況。
一陣喝彩聲後,君敏心被擠出了人羣,跌撞在一個人身上。那人一身紅袍,烏髮如妖,臉上罩着半邊銀面具,看不太清臉,唯有一雙狹長的鳳眸閃爍着暴戾的光芒,令人不寒而慄。
“敏兒,你沒事吧?”陳寂從人羣中擠出,擔憂的拉緊她的手。
“啊,對不住!”君敏心回過神,忙道歉。
那人卻只是扶穩她的身子,脣角似笑非笑地勾起一個淡淡的弧度。這時一個絡腮鬍子的壯漢跑過來大喊道:“一十八號!你是一十八號吧?該你了,上場上場!”
那紅衣男子看了看腰間的牌子,壹拾八。他舉手示意一番,便足尖一躍,以絕頂的輕功宛如血燕般落入角鬥場,四周一片如山的吶喊!
“阿寂,你帶了銀子沒?”君敏心莫名其妙的來了這麼一句。
陳寂在身上摸索一陣,方纔摸了摸鼻尖,訥訥道:“換了衣服後,忘記拿了。”
君敏心鬆開髮髻,將釵飾一併取下來,交至陳寂掌中,道:“去下注,咱們賭那紅衣男子能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