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王都雖不及當年璃國京城的一半大,但在靖王的治理下依舊繁華如初,市民舉袖成雲、揮汗成雨。街市上馬車不便行駛,三人便下車來逛。
四處遊玩了一陣,君敏心忽而聽見遠處似乎有一陣熟悉的琵琶聲飄渺而至,心下一怔間不覺駐足傾聽,不料街上行人摩肩接踵,就這麼一會兒的功夫,君敏心就與君閒他們走散了。
夕陽收攏最後一絲餘暉,降解了一日酷暑,街道上行人漸稀,好些商鋪都收拾東西準備打烊了。走散的君敏心獨自站在一家雜貨鋪子前,靜靜地看着行人來往。
心中暗歎:天快黑了,自己穿的這般錦衣華麗,可別被人牙子綁去販了纔好!
正想着,卻聞身後一個低啞的老聲傳來:“小姑娘,可要老朽給你算上一卦?”
君敏心回頭,這才發現雜貨鋪子旁邊的石階上,正坐着一位着青灰色道袍的老者,已是鶴髮雞皮的年紀,滿頭白髮,乾瘦的下巴綴着一縷灰白的山羊鬍。
老者閉目養神,雙手攏於袖間,身前用破布擺了一個八卦攤子,置有算籌等物,招幡斜斜的掛在竹竿上,攤前人煙稀少,收錢的銅碗裡更是空無分文,顯得十分蕭瑟落魄。
君敏心望着閉目攏袖的老者,不確定地問:“老先生,是在和我說話?”
老者眼皮也不擡,抖着鬍鬚反問:“老朽面前還有他人麼?”
奇怪,這老先生好生面熟,難道是前世見過的人?
油然而生的熟悉感讓君敏心萬分疑惑,想了想,她大大方方地在老者的八卦攤前蹲下,問:“老先生會掐天機?”
老者不點頭也不搖頭,拿出紙筆,“天機談不上,不過是能知曉過去未來。”
君敏心思索片刻,提筆在紙上寫了個‘寂’,道:“請老先生解一解此字。”
老者姿勢未變分毫,睜眼一看,又很快閉上眼,緩緩道:“‘寂’上爲屋,下爲叔,屋可遮風擋雨,叔乃親人也。此人必定是值得一生依靠的忠義之人,是可親近的人。只是……”老者一頓,繼而道:“只是‘寂’字太過冷清,且你的筆畫力度不均,顯是有些猶疑。老朽奉勸姑娘一句:有些東西失去了便是永遠,有些人一轉身就是一輩子。”
聽到最後一句話,君敏心心絃一顫:有些東西失去了便是永遠,有些人一轉身就是一輩子……前世的點滴,猜的多準啊!
面前老者又問:“你爲何不算自己?”
君敏心微微苦笑,從小荷包裡掏出一塊碎銀放入老者收錢的銅碗裡,卻是並不作答。且不說老者算的是否靈驗,不知爲何,她就是不想別人猜出那段她永遠也不願想起的前塵往事……亦或者說,她是在害怕。
“小姑娘給多了。不如,老朽再爲你解個字。”說罷,老者提筆,在另一張白紙上寫了個飄逸的‘羽’字,寫完後又將雙手攏進袖中,道:
“羽爲‘翼’,乘風扶搖而上也,必可助你登上九霄寶殿。但,‘羽’亦是兩把利刃,一把朝裡一把向外。用的好便是平步青雲的翼,用得不好便是害人害己的利刃……小姑娘,要慎重之啊!”
聽了此番話,君敏心雖是滿心疑惑但還是點頭道:“多謝先生指點。”
只是心中的熟悉感益發強烈,到底是什麼時候、在哪裡見過這老人家呢?
君敏心起身,低頭的一瞬餘光一瞥,立刻呆了……她看到了那把琵琶!老者的身後靜靜地躺着一把琵琶,一把嫣紅如血的琵琶!
她想起自己是在哪兒見過老者了!
那還是君敏心前世的時候,八歲的她小叔和陳寂出宮遊玩,卻不料和他們走失。那時的君敏心亦是蹲在一個雜貨鋪子前隱隱啜泣,直到鋪子後一位奇怪的老道便送了她一把血紅的琵琶,她才止住哭泣。君敏心異常喜愛這琵琶,因此一直帶在身邊十年,直到她十八歲那年死去……不會認錯的,這琵琶的色澤、每一根弦每一絲紋路,她都萬分熟悉!
老者見君敏心失神的望着血琵琶,他神秘一笑,抱起琵琶調了調絃,修長的指節撥弄了幾個叮咚的音符。
然後,一顆顆音符宛若落珠在他指尖匯聚,點點滴滴,流淌成輕柔的小河。
接着一聲裂帛,氣勢陡然翻轉,高亢密集的曲調宛如狂風驟雨,又似怒海千浪呼嘯而至,讓人感覺到烏風煞煞躁動不安……老者的指尖以最靈活最快的速度飛舞在琴絃上,肆意撥弄,曲調氣勢雄渾,眼前彷彿有千軍萬馬咆哮而來,刀光劍影烽火狼煙,轉瞬間天昏地暗地動山搖!刀劍!旌旗!烈火!號角!殺戮!令人心臟爆裂的強大氣勢撲面而來,振聾發聵!
最後四弦一掃,聲音戛然而止。
街上的行人皆駐足,紛紛看向這邊,一臉震撼。霎時間四周可以聽得見繡花針掉落在地的聲音,唯有餘音嫋嫋,繞樑不絕。
君敏心亦是被這琵琶聲裡的氣勢驚呆了,她想起君蓮舒曾問她“你的琵琶聲裡,可有千軍萬馬?”……錯了錯了!前世自己彈了十年的琵琶,說什麼一曲便能豔驚四座,到底只會些無關痛癢的江南小調!
什麼是千軍萬馬?什麼是琵琶?——這纔是真正的琵琶啊!
“琵琶如何?”老者依舊垂着眼,淡淡問。
君敏心不知道他是問‘這把琵琶如何’還是‘我彈的琵琶如何’,默然半響,才組織起語言道:“琵琶如血,這般嫣紅的顏色倒叫人想起啼血的杜鵑。小女不才,無法形容出老先生琵琶絕妙的萬分之一……只覺一曲過後,猶如親自經歷了一場曠世巨戰,震撼之中,已是口不能言矣!”
老者聞言,忽然哈哈大笑,道:“上一次見你時,你還蹲在這裡無助啜泣,今日重逢,你果然讓老朽刮目相看了!如此,這琵琶便贈與你罷!”
君敏心大驚!
……上一次與她見面?按理說她重生之後歲月會重新來過,連阿寂都不認得自己了,這老道怎麼會認出自己?!他既然說上一次與她見面,就說明老道也記得她前世的事……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難道……自己的重生與老道有關?!
心中千般疑慮,剎那間思緒萬千洶涌而至。待君敏心回過神來,老道早已遠去,只餘下那把嫣紅的血琵琶靜靜地躺在她腳下。君敏心抱起琵琶追上去,迫切的呼喊道:“老先生!老先生請留步!請先生賜教!”
人羣深處,老道的聲音穩穩傳來:“我只告訴你,那琵琶曲叫《千軍破》,記住嘍!”
千軍破千軍破,一曲琵琶破千軍!
“千軍……破。”君敏心懷抱琵琶怔怔站在人流中,喃喃自語。
那時的君敏心怎麼也想不到,就是這把琵琶改變了她一生的命運……然而她也未曾注意到,老者爲她彈奏琵琶時,袖子底下那雙骨節修長、白皙靈活的手,是那麼的年輕、那麼的漂亮……
當一臉焦急的君閒和陳寂在人羣中找到君敏心時,那個瘦弱的小身影正孤寥寥地站在大街上,神色複雜的望向未知的遠方。周圍人來人往行色匆匆,而靜靜躺在她懷裡的,是一把漂亮精緻的嫣紅琵琶……琵琶如血,那般觸目驚心的嬌豔,讓人沒由來地心疼。
回到宮中之後,君敏心也曾嘗試彈奏老道教她的《千軍破》,卻始終彈不出那般恢弘壯烈的曲調,到底輸了一份千軍萬馬的氣勢。
窗外已是夕陽餘暉,多次練習未果,君敏心低嘆一聲放下琵琶,揉了揉痠痛的臂膀。
“好琵琶!”正此時,房門被人推開了,君閒笑着踱進來,“聽說小侄女的琵琶技藝是無師自通,當真奇才也!”
前世的自己整日不思國事,終日沉溺琴絃樂舞之中,這一手琵琶她可是苦練了十年,哪能是無師自通?
一見到那身穿月白朝服的俊逸的美男子,君敏心一掃鬱悶,撲進小叔懷中笑道:“小叔怎麼來了?雲環,快上茶!”
雲環立刻泡了好茶,恭敬地奉上。
前幾日雲環因出言不遜,君敏心令她在校場外罰站,結果那日敏心與小叔他們一道出宮玩耍去了,倒把罰站這事給忘得一乾二淨。由於沒有等到公主赦令傳來,雲環硬是在炎炎烈日下站了一個下午,最後實在撐不住暈了過去……從那以後雲環就收斂了許多,偶爾說話都是細聲細語的,看着君敏心的眼神裡還閃着微微的怯意。
君閒揭開茶蓋吹了口茶末,啜了一口,讚道:“好茶!”惹得敏心抿脣而笑。
“今日進宮與王兄商討靖軍編制問題,順便給你帶了件好東西。”放下茶杯,他從流雲廣袖中摸出一把烏鞘短劍,像對待一件易碎珍寶般將其輕放於桌上,緩緩開口道:“這把短劍名喚‘青魂’,是件削鐵如泥的上古寶物,不管殺了多少人劍刃上半顆血珠子都沾不上,本是孃親還是璃國女皇時父親送給她的戰利品,這些年一直帶在身邊……孃親逝去前留下遺言,讓我把這把劍交給你,這些日子事情太多一直把這事給忘了,今天給你罷。”
君敏心柔嫩的指尖緩緩碾過冰涼的劍身,不可置信的道:“奶奶說……送給我?”
“是啊。青魂是王者之刃,如今她肯把劍傳給你則說明她老人家很看得起你呢!”君閒摸着她的小腦袋,道:“我倒覺得這把劍殺氣太重……罷了,你若不喜歡就送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