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請教我變強的方法! ———君敏心
那時君敏心抱着小暖爐,正望着香鼎裡升起的嫋嫋青絲髮呆。卻見雲環帶着嬤嬤急匆匆衝開房門,呼嘯的寒風捲集着碎雪灌進屋內,沖淡了一室暖香。
雲環給她披上白狐斗篷,喘着氣兒道:“公主快隨我去城門口!王爺王妃正跪着呢,吩咐我趕緊帶你去拜見兩位前輩!”
前輩?君敏心有些莫名,她不知道除了大姜皇帝和爺爺奶奶外,還有什麼前輩能讓身爲堂堂靖王的父親行跪拜大禮!
直到了城門口,在賀揚大將軍墳前見到所謂的‘前輩’後,君敏心一切都明白了。
城門口並肩站着一男一女兩個身影,男的白髮勝雪,女的紅衣似血。她看見父親母親以額觸地,恭敬地匍匐在雪地裡,喚那個女人“母親大人”。
君敏心依稀記得前世確實見過一次奶奶,只是那時自個兒年紀尚幼,早已記不清奶奶的模樣了,只是隱約記得,奶奶有一雙比父親更漂亮、更凌厲的深紫色眼眸。
而如今,墳墓前的女人看上去依然年輕貌美,紅衣烏髮,滄桑而淡漠的深紫色眼眸,而面容卻比萬年積雪還要蒼白。風捲集着碎雪吹動她衣袖翻飛,烏髮迷離,如同一隻展翅欲飛的血蝶。
幾十年如一日,大半輩子過去,君蓮舒這個在史冊上劃上濃墨重彩的一筆的女人,這個備受爭議的女皇,這個倔強而殘忍、無情而又癡情的女人……面前的她,依然有着驚心動魄的美。
幾聲輕微的咳嗽過後,君蓮舒低婉的聲音傳來,不怒自威:“我們不過是落霞山赤蓮山莊的釀酒人,來給城門下死去的故人上墳,你們這大張旗鼓地是要做什麼?靖王,爲一個亡國的罪人下跪有辱你身份……起來吧!”
靖王和王妃起身,卻是對着君蓮舒身邊的男人再拜,恭敬道:“亞父大人。”(君雪樓的生父並非明顏,而是君蓮舒曾經的一位男後,名叫風昭,故而雪樓喚明顏‘亞父’,意味其如親父一般尊貴。璃國滅亡後,風昭另娶了大姜的安寧公主落習袖,這是上一部的情節。風昭後與安寧公主育有一女,名叫落璃。)
白衣男人便是明顏——那個在最後的戰場上因負傷而失去聲音的啞巴王爺,也是果敢殘暴的大璃女皇君蓮舒一輩子,唯一愛過的男人。
歲月在明顏俊美的容顏上留下不少風霜,但他卻是如此安靜,不染纖毫塵世的喧囂,帶着溫柔的淺笑,彷彿聖潔的雪域謫仙……他虛扶起靖王夫妻,朝他們綻放出一抹笑容。
那抹笑,有如高山雪蓮層層綻放,絲毫不減當年絕世風華。
並肩而立的奶奶和明顏,有如一幅精緻的水墨畫般唯美,和諧。
君敏心看得呆了,冷不防正對上君蓮舒的視線。
敏心一驚,爲那深不見底的眼波。彷彿在那雙凌厲的魅紫色瞳仁看到了那樣卑微而怯懦的自己,還沒反應過來她卻是雙腿一軟,驚愕而又驚恐地跪了下去!以一種絕對屈從的姿態!
……且不以成敗論英雄,君敏心明白了,這,就是王者的氣場!
一股從未有過的熱血涌上心頭,她望着君蓮舒,鼓足勇氣低聲喚道:“奶奶……”
君蓮舒側首,微微訝然地看着那張狐狸毛斗篷下蒼白的小臉,一怔,聲音淡漠而高貴,“你是,雪樓的女兒?”
靖王微微一笑,道:“正是母親大人孫女,名喚敏心,年七歲。”
君蓮舒面無表情地掃視一眼君敏心,道:“把她抱起來吧,靖王,雪地裡冷。”掩袖低咳幾聲,又問道:“阿顏想去看看風昭,他現今可在宮裡?”
“不曾。兩年前璃兒妹妹出嫁,父親和安寧公主隨之搬去了南方。”靖王替女兒拍乾淨膝蓋上的碎雪,垂首恭敬道:“不過等天氣暖和些,父親和公主總要回來住些時日,不如母親大人和亞父在孩兒這住上兩三月,等開春後父親回來也未嘗不可。”
“不必。”靜了一會兒,君蓮舒的聲音淡淡的,“自璃國大敗、火燒京城那日起,我便發誓再也不踏進城門一步。”
明顏打了個手勢,有些悵然的樣子。
明顏不能說話,只有君蓮舒看懂了他的意思,眉目卻溫和起來,道,“是啊,真可惜,怕是見不上他了。阿顏若是捨不得,便陪雪樓去宮裡看看吧,雖說是重新修葺過,但總能看出當年大璃宮的影子。”
見明顏有些擔憂,欲言又止,君蓮舒忙道:“我便不去了,讓小孫女在這陪我。”她指指着君敏心,晶瑩的指尖在冬日裡顯得蒼白而透明。
明顏展開眉頭,低頭在君蓮舒脣瓣輕輕一吻,脣瓣微微張合幾番,似乎在訴說什麼。君蓮舒神色一怔,隨即瞭然笑道:“我也愛你,阿顏。”
聽罷,明顏無聲地笑了,天真得如同一個得了糖果的孩童。
靖王亦忍不住笑道,“敏兒,好好陪着奶奶。”又對明顏道:“亞父,請隨孩兒來。”
儘管君蓮舒的外貌依然保持着幾十年前的模樣,可她終歸老了。明顏一走,她就從未停止過咳嗽,彷彿要將五臟六腑咳出來般,她捂住嘴撕心裂肺的咳着,但聲音卻壓抑在胸腔中,身體倔強的挺立着。
君蓮舒身體微微顫抖,接着,一絲絲殷紅從她指縫中淌出,又順着滴落在雪地裡,刺目的紅。
君敏心看得心疼萬分,她知道奶奶之所以不肯咳出聲,是因爲她怕前方的明顏聽見了擔心。君蓮舒一直看着前方,看着明顏的背影,那冷漠的眼眸裡此刻充滿了眷戀與深情……
根據前世兒時模糊的記憶,她在心裡悠悠嘆息:“奶奶她,活不過明年晚春了。”
不過,這個強大而倔強的女人就算是死,也是驕傲地死去吧?君敏心忽然想,既然老天給了她一次重生的機會,她何不像奶奶一樣驕傲地活在世界頂端?哪怕似流星一現,哪怕如煙火幻滅,至少她曾經輝煌過、綻放過,至少她不要如前世一樣屈辱而骯髒的死!
從未有過的激動,彷彿生死之間早有了抉擇!君敏心噗通一聲跪在柔軟而冰冷的雪地裡,清脆的童音擲地有聲:
“奶奶,請教我變強的方法!”
七歲的君敏心匍匐在雪地裡,溫暖的白狐毛摩挲着她幼嫩的小臉,浸潤了冰涼的淚珠。微風拂過,寂靜無聲。
孰不料,君蓮舒只是淡淡瞥她一眼,說:“我一個殘暴的亡國之君,能有什麼好說的?更何況,你這樣的性格,根本不適合君臨天下。”
根本不適合君臨天下,根本不適合做最強的人!你註定只能繼續軟弱下去,只能繼續卑微地苟延殘喘!
一句話澆滅了敏心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勇氣,她絕望地擡頭,看着那高高在上的紅衣女人,淚水在眼角凝結成霜花。
“你明明是一個小孩子,爲什麼眼裡全是絕望和怨懟?”君蓮舒彎腰扶起怔然的君敏心,紫色的眼眸裡是深沉的寂靜,她漠然道:
“君敏心,你記住,眼睛可以泄露人們的內心想法,要想變強,首先要做的就是隱藏自己的情緒。而你,連這最基本的都沒做到。”君蓮舒輕咳幾聲,望着面前那小女孩溫潤的大眼睛,啞聲冷漠道:“這樣溫順而絕望的眼睛不適合君家,君家的人就算是淪落爲最卑微的奴隸,也要像個王者一樣挺起胸膛。君敏心,如果有一天即使是最艱難的逆境,你也能自信高傲得像個女王,那麼,你便高人一等了。”
君敏心雖然仁弱,但卻是極爲聰慧的,一點就通。她見奶奶語氣已然鬆動,便趁熱打鐵道:“那麼,一個強者需要什麼?”
君蓮舒瞥她一眼,紫眸如妖,反問道:“你可會殺人?”
“不會!”
“可曾領兵十萬,行軍千里?”
“不曾。”
“可能駕馭百官,運籌帷幄?”
“不能……”
君蓮舒哂然一笑,冷聲反問:“那你會什麼?”
寒風朔朔,可君敏心額上已有細密的汗珠滲出。她在君蓮舒強壓視線下惶然無措,片刻後才毫無底氣地說:
“敏心會彈琵琶,彈很好聽的琵琶。”
“你的琵琶聲裡,可有千軍萬馬?”君蓮舒看不出喜怒,依舊淡淡道:“你看似柔弱,必然不能以蠻力征服天下,那就要學着利用,讓別人死心塌地的爲你奪天下江山。以天下爲棋盤,以良將賢士爲棋子,縱橫黑白,殺人無形,運籌帷幄而決勝千里,這便是強者的智慧。”
君敏心愣了愣,愕然。又是良久的沉默,唯有寒風嗚咽。
“阿顏回來了。”不知過了多久,君蓮舒又劇烈地咳了幾聲,擡袖抹去嘴脣上殷紅的血跡,道:“我累了。”
君敏心回頭一看,遠處父親和母親正陪着明顏朝這兒走來。思索片刻,她走到奶奶面前,蹲下-身,捧了幾捧淨雪,將她腳下的斑斑血跡掩埋住。
君敏心裡知道,奶奶一定不想讓明顏爲自己身體擔心。
看到她這一舉動,君蓮舒神色微動,嘴脣動了動,道:“丫頭,你知道當年我爲什麼輸嗎?”
君敏心搖頭,她在等奶奶自己說出答案。
“那時的我,就像一把尖利的刀劍,不懂得韜光養晦收斂鋒芒,因此我在刺傷別人的同時也傷到了自己。直到很久以後我才明白,剛者易折,只有至善至柔的東西才能永存。而你身上,便有我所沒有的東西……”她綻開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容,幾近透明,“仁而不弱,狠而不絕,工於心計,衆星拱月,這纔是王道!我一個將死之人,該教的都已教給了你父親,想要變強,便多去問問你父親,他那樣七竅玲瓏的人,想必會給你很好的答案。”
敏心一怔,隨即豁然,感激道:“敏心明白了,奶奶。”
這時,明顏及靖王夫婦走到了面前。
君蓮舒將自己的手交給明顏,雙眸凝視未知的遠方,道:“阿顏,咱們回家。”
明顏露出一個安靜溫和的笑,長髮勝雪,伸出溫暖修長的手掌摸了摸君敏心的腦袋,朝靖王和王妃比了個手勢,然後轉身步入茫茫雪地。
走了幾步,君蓮舒回頭解釋道:“阿顏說,你們生了個好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