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醫匆匆忙忙趕來昭陽殿, 面色凝重地給君敏心把了脈,畢竟她貴爲一國之君,容不得絲毫閃失。
年邁的御醫鬚眉一抖, 有些訝然。陳寂在一旁看得擔憂, 忙問道:“陛下怎麼樣了?”
御醫起身, 忽然間兩膝一彎, 恭恭敬敬地跪伏於地, 蒼老的聲音帶着無法掩飾的喜悅,道:“恭喜陛下!恭喜安王爺!是喜脈,胎兒已二月足。”
“……真的?”
君敏心愣了愣, 還沒從做母親的喜悅中回過神來,卻見陳寂欣喜地摟過她, 修長的十指與她的緊扣, 放置在她平坦的腹部。
君敏心側首看着自己的丈夫, 只見他英挺的眉目間都洋溢着濃濃的喜氣,嘴脣張了張, 卻只發出幾聲低低的輕笑,竟然激動得不知該說什麼好。
君敏心抿脣一笑:這個傻夫君!
御醫細心叮囑了養胎期間需要注意的事項,又開了一副安胎固神藥膳,這才提着藥箱告退。
女皇有孕的消息很快在朝野中傳開,爲了讓她安心養胎, 百官的摺子通常都是交給丞相沈涼歌及安王陳寂處理, 只有十分機密的摺子纔會由陳寂呈給君敏心親自批奏。
君敏心最近害喜害得厲害, 總吃不下東西, 且異常嗜睡, 面對御膳房精心烹製的佳餚,她好不容易吃兩口便又吐了。陳寂一邊要處理繁重的國事, 一邊又暗自爲君敏心的身子擔憂,每天總要抽出時間來親自哄妻子多吃兩口,少量多餐。兩個月下來,君敏心面色總算圓潤了些,肚子也漸漸挺了起來,可陳寂卻瘦了一圈。
這日,君敏心一覺醒來,天已大亮,陳寂正背對着她坐在牀邊的小榻上看奏摺。只見他一身紫衣玉冠,鼻樑高挺,眼眸深邃,眉如墨裁,墨黑的鬈髮披散在肩頭,傾瀉出柔和波光……如此美郎君,君敏心看得心情大好,便掀開被子爬過去,整個身子都掛在陳寂寬厚的背上,咬着脣在他耳邊吃吃的笑。
耳根處是陳寂的敏-感地帶。他被妻子逗得分了心,只好暫時放下奏摺,轉身順勢將她擁入懷中,鼻尖碰着鼻尖,他無奈笑道:“還這麼胡鬧,當心壓着肚子。”
懷了孕的君敏心更像個小女人了,頓時醋意大發,眼巴巴望着陳寂道:“夫君整天想着我肚裡的孩子,都不愛寡人了……唔!”
陳寂俯下-身,堵住了嬌妻嘟起的紅脣。
兩人正鬧着,卻見一貼身女官進了門,低聲道:“陛下,沈丞相求見。”
沈涼歌?
君敏心舔了舔溼紅的脣,戀戀不捨地結束了早安吻。陳寂起身,替君敏心穿好衣物,披上外袍,這才吩咐道:“請沈大人進來!”
沈涼歌沒有穿硃紅的相袍,而是換了平常的一身白衣,依舊做男子打扮,烏黑的長髮用青玉簪簪起,露出一張精緻明麗的臉來。
“涼歌有事麼?”君敏心倚在牀頭,望着她溫和笑道。
沈涼歌搖着紙扇,扇面上的‘靜’字清晰可見。她從懷中掏出一本摺子,彎眸一笑道:“臨近冬日,西北地恐有雪災,陛下要多注意;御史大夫董安政績卓越,深的民心,可大用之;顧琴書顧大人兩袖清風,秉直剛正,卻因觸犯了諸多同僚利益而飽受詬病,望陛下明辨是非,親賢臣遠小人;開春之際要減免賦稅,才能使得百姓勤於耕作……”
陳寂心下疑惑,道:“沈大人,你的這些摺子上都寫清楚了,何必親自跑一趟?”
忽然想到了什麼,君敏心猛地坐起身,怔怔地望着沈涼歌。好半響,她才試探地問道:“涼歌,你……你不會?”
沈涼歌收攏摺扇,微笑着看着她,溫聲道:“陛下,臣要辭官了。”
果然!
君敏心早猜到會有這麼一天的。自從蘇還走後,她便知道沈涼歌遲早有一天會隨他而去的……只是這一天來臨時,她竟是如此不捨,如此不甘!
她靜靜地望着沈涼歌,脣瓣幾度張合,才澀聲吐出幾個字眼兒。她說,“虞國初立,我需要你……”
沒有用‘寡人’自稱,一個‘我’字道盡千萬種心酸……相識八年來的點點滴滴有如走馬燈般爭相浮現,那有關夢想,有關友情的一切,都是如此讓人割捨不下。
“陛下,桃溪山上的桃花又要開了,有人在桃樹下埋好了桃花酒,等着我回去喝呢。”沈涼歌垂下眼眸,緋色的脣瓣牽出一抹淡笑。她輕嘆道,“陛下,你知道麼?他等了我十二年……我與陛下不過相識八年,如今分別起來仍是心痛難忍,可那人,卻等了我整整十二年吶。”
君敏心咬着脣,依舊怔怔地看着她,半響不語。
頓了頓,沈涼歌接着道:“人一輩子,有多少個十二年呢?”
一旁沉默的陳寂伸手握住君敏心的指尖,輕輕摩挲片刻,方纔低低嘆道:“敏兒,沈大人這八年盡職盡責,立下汗馬功勞,她的努力是多少金銀都彌補不了的……倒不如成全她吧。”
君敏心沉吟許久,方纔艱難地擠出一個笑來,紅着眼圈道:“你們一個個都急着離開我,到時候天下人還以爲我君敏心心胸狹窄,容不得有功之臣呢!”
沈涼歌啞然失笑:“陛下聖明,天下人有目共睹,莫要想多了。”
“以後,你們也要常回來看看我。將來有了孩子,要帶過來給我兒子做個伴……”君敏心不動聲色地抹了抹眼角,啞聲笑了笑。沉默片刻,她再也壓抑不住洶涌而出的情感,猛地撲過去抱住沈涼歌,埋在她的肩窩悶悶道,“那桃樹下埋的桃花酒,有機會也要讓我和阿寂嚐嚐……”
沈涼歌緊緊回摟住君敏心,笑着道:“那是自然。”卻有一滴晶瑩的淚水瞬息劃過面容,滴落塵埃……
三天後,沈涼歌走了。
雖然說好了互不相送的,但那天清晨君敏心還是忍不住來到城樓上,目送那一生的摯友漸行漸遠,最後消失在茫茫雪域。
“阿寂,你說我們還有機會,嚐到他們釀造的桃花酒麼?”君敏心低低問道。
“會的。”陳寂低下頭,微笑着在她光潔的額上烙下一個薄吻。
開了春,君敏心已有了七個多月的身孕,肚子明顯隆起,只能穿寬鬆的衣袍。
……
“陛下,臣聞姬翎在定北封地私建行宮,大興土木,搜刮民脂民膏!姬翎仗着陛下寵愛,越發肆無忌憚,犯下死罪!臣懇請陛下下令將其革職逮捕,以正王法!”
“陛下,臣懇請彈劾姬翎!”
“姬翎乃我朝之禍,不得不除!”
“陛下,臣附議!”
百官彈劾的奏摺一封接着一封地遞過來,很快堆成一座小山。君敏心掃視一眼地上跪着的一大羣諫官,只覺得身心俱疲:大興土木建造行宮,受賄,明目張膽蒐羅天下珍寶,沉溺酒色,大不敬……洋洋灑灑上千字,竟是列出了姬翎大小三十餘條罪狀。
姬翎老毛病又犯了,這下即便是有九條命,也不夠殺的。君敏心雖然有心,但終究護不了他了……
最近君敏心胎動得厲害,陳寂不得不周旋於各位大臣之間,好不容易將以死直諫的大臣們一個一個請出昭陽殿,陳寂這才長舒一口氣,皺着眉頭,勸君敏心道:
“敏兒,我知你心軟,重情義。但姬翎如此放肆,不得不管!敏兒若狠不下心,便讓我動手吧。”
可憐君敏心挺着大肚子,卻還要被姬翎弄得心力交瘁。這幾日正思索着要不要革了姬翎的職,徹底斷了他的權,孰知那不怕死的小侯爺竟然做出了一件膽大包天的事!
——公然綁架女皇陛下!這件事一敗露,姬翎不死,難息民憤。
那夜,陳寂與駙馬劉筠在寧和殿議事,回來得晚了些。宮女點了龍涎香便退下了,四周悄無聲息,不知爲何,君敏心此時身體異常乏困,強撐了不到半柱香的時間,便昏昏沉沉陷入了黑甜的夢鄉中。
……夢中,君敏心迷迷糊糊感覺有人抱起自己,然後便是輕微的顛簸。
誰知一覺醒來,已是到了第二天深夜,自己正躺在一間陌生的寢宮中。而坐在自己牀前的男人,卻正是一臉陰鷲的姬翎。
黑暗中,姬翎的面容看不太真切,唯有一雙狹長的鳳眸熠熠生輝,閃爍着莫名的光芒。
他要做什麼?深更半夜將自己帶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怎麼想,都不會是一件好事吧?更何況,姬翎此時的目光太過於危險——那是一種君敏心曾經所熟悉的,爲達到目的而不擇手段的偏執!
不好的預感漫上心頭。君敏心猛地睜大眼,下意識地護住腹部,眸子死死盯住黑暗中姬翎陰晴不變的臉……見到她醒來,姬翎起身,點燃了一室燭火。
一百零八根蠟燭,他一根一根地點燃,虔誠地彷彿是在做一件極爲神聖的事情。直到滿堂燭光亮的刺眼,他在緩緩放下燭臺,回頭朝君敏心笑道:
“陛下最近太忙,又有了身孕,陳寂將你保護的很好。臣不用這種法子,怕是一輩子也見不到陛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