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確是個很大的漏洞。”
迎着窗櫺灑入的溫和陽光,靖王合上賬簿,道:“這些年忙着強兵,儷郡那邊倒是無暇兼顧了,私吞錢糧的情況越發嚴重。”
一旁的君閒笑吟吟道:“這儷郡的一郡之主膽子夠肥!”
敏心道:“父親既然早知道了,爲何不將其革職降罪?”
“去年便派人查過,也沒查出什麼證據來。本想等明年開春再派個得力心腹南下儷郡督查,如今看來沒那個閒工夫了。”
“爲何?”
君閒敲着摺扇,悠悠然對君敏心道:“哥來找我就是爲了這事兒,今日接到探子密信,說皇帝要派人來靖視察了。”
“視察?!”君敏心猛然擡頭,眸中一線少有的驚詫劃過。
靖王輕輕頜首,好看的眉微微蹙起,“這兩年厲兵秣馬的情況哪能瞞得住皇帝安插在靖的衆多眼線?只怕是姜皇早已聽聞風聲,先遣人來探探虛實,一旦情況屬實必定會下令大肆削藩,毫不手軟!若消息可靠,應該是仇初照仇將軍和姜朝皇子一同前來,至於姜皇究竟要派哪位皇子前來,那便不得而知了。”
命運的軌線並未偏離太遠,該來的總歸來了。
話音剛落,只聽君敏心果斷淡然的聲音輕輕飄來:“是九皇子落長安。”
接觸到靖王與君閒無聲的疑問,君敏心垂下眼,掩飾住眸中的驚慌與無措,聲音竭力維持平淡:“仇將軍與九皇子一向交好。”
靖王不可置否地點點頭,“這些月諸事紛繁,總歸不能讓皇帝抓住咱們的把柄。敏兒,你着下人把賬簿收支改了,兵部及祭祀支出各減一半,王師及禁軍兵力也需隱藏一半,由你小叔處理。此事機密,須做得滴水不漏。”
“女兒明白。”
三人正商議如何騙過姜朝來使,卻見門口一黑鬈髮、墨藍眸的武袍俊少年走來,見三人正在商議國事,腳步一頓,又轉身走開避嫌。
君閒忙喚住他,“小徒兒,操練結束啦?”
身量修長的俊美混血少年抱拳行禮,恭敬道:“回師父,校場午時收兵。”
君閒眯着鳳眼,含着笑意的眉目更加生動迷人。他朝陳寂揮揮手,說:“時辰晚了,你先領小侄女去膳房吃飯吧,我與王爺還有要事商量,等熱了飯菜端一份到廳堂來。”
靖王補上一句:“武功固然重要,但文學也不可落下,記得未時來我這修文。”
陳寂道了聲‘是’,領着君敏心退下。
見兩位後輩一走,君閒便搖着紙扇漫不經心道:“做假賬這等大事交給小侄女做,沒問題麼?畢竟是個孩子。”
靖王搖搖頭,未束的髮絲輕輕掃過肩頭,苦笑道:“敏兒性子雖軟了些,但城府頗深,不可小覷也!”
君閒摺扇一手,狐狸似的眯着眼,似笑非笑:“是是是,哥一家子都是厲害人物!剛剛嫂子就在我門口盯了一上午呢,那眼神……嘖嘖!就跟見了勾引丈夫的狐狸精那般滲人哪!”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
靖王一怔,半響才喃喃道:“她那人,她那人……”苦嘆一聲,卻是再沒了下文。
君府的廚房不大,簡陋乾淨,雜而不亂,燻黑的牆壁上懸着一排臘肉。陳寂麻利地生了柴火,淘米下鍋,開始做飯菜。
君敏心站在陳舊的木門旁,十分訝然而無措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怎麼是你親自做飯,府上的廚子呢?”
陳寂笑笑,“劉媽染了風寒身子不利索,前幾日告假回家休養了,府上一時半會招不到做飯的短工,好在我多少能應付。”說罷,用竹筒做的吹火筒往竈中吹了幾番,青煙滾出後,柴火旺了起來。煙味燻人,他忙擡起頭來:
“敏兒你站遠些,別嗆着了。”
青煙繚繞中,少年擦擦額上滲出的細汗,不知從哪兒取出一個油紙包打開,裡面有一隻肥嫩焦黃的燒雞,想必是回來時順便在街市上買的。
陳寂一邊忙活着,一邊問道:“對了,師父選出的那十三個影衛可有盡職?”
“如影隨從,忠心不二,甚爲滿意。”
陳寂勾起一抹欣然的笑,手中明晃晃的大菜刀在他的手上挽了個漂亮的花式,開始跺燒雞塊。
君敏心呆呆的看着那白色武士袍的少年揮着菜刀忙碌在廚房裡,而養尊處優的她什麼忙也幫不上。或許是煙燻着了眼,那一刻,君敏心酸得幾乎落下淚來……
陳寂將均勻剁成塊的酥黃燒雞塊分裝成兩盤,淋上醬汁香油,撒上些許青翠的香菜。見君敏心默然地站在門外不語,他找了個輕鬆的話題道:
“師父昨日說要將我調入宮中做侍衛長,我答應了。”
侍衛長不過是幾十號人的小統領,芝麻大點的官兒,卻要風裡來雨裡去奔波不休,片刻不得鬆懈,宮裡出了芝麻大點的事都要責問到頭上,實在是一個費力不討好的行當。君敏心不免有些擔憂,“是麼?那活兒太累,屈才了……”
陳寂正往快熟的米飯上蒸饅頭,聽到此言十分詫異,轉過頭來道:“怎麼會?能在宮中保護公主和王爺,我求之不得,怎麼會嫌累?”
君敏心凝望着他,悵然道:“阿寂該穿白衣銀甲,執虎符帥印,率百萬之師,再不濟也應是十萬禁軍頭領,護王宮一片安寧,而非這般沒乎衆人。”
聞言,陳寂耳根有些發紅,卻忍不住失笑道:“禁軍統領非心腹親信不可勝任,否則若是禁軍倒戈,王都危矣!公主何以如此信任陳寂?”
心,沒由來的一痛。君敏心很想告訴他:阿寂,前世你已用生命證明了一切,所以我今生會無條件地信任你,補償你……
但這些話永遠不可能說出口,只能嚼碎了咽入腹中。
……
那晚,君敏心做了個惡夢,夢見前世的那場逼宮陰謀,母親手執匕首淒厲地嘶吼:“我也不想這樣!是你負我!是你們君家逼我!”
然後一劍飛來,穿破了她的胸膛。絕色容顏頃刻凋零,王妃睜着漆黑如夜的眼,淚和着血水破碎了一地……
在夢中,這段刻意被她遺忘的過去漸漸清晰,觸手可及。
半夜驚醒,睜眼到天明。
第二天,君敏心去了王妃的寢殿。
偌大的寢殿四處無人,華麗的寂靜,帶着滲人的寒意。君敏心揮退金蘭、木槿兩個侍婢,獨自進了大殿,冷不防殿內也走出一人,一個身穿鎧服的髯須男人。
君敏心與那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擦肩而過,立刻認出了那男人正是禁軍副統領王守德,算起來也算是王妃的遠房表親。君敏心一驚,暗道:這廝好大的狗膽!王妃的寢宮也不避嫌,竟然出入自由,傳出去還了得!
見到君敏心,這男人也不行跪拜之禮,只草草彎腰抱拳後便大步離去,神情十分倨傲。君敏心心下一沉,隱約明白了什麼,卻是不敢多想。
正思索着,王妃的聲音透過重重帷幔傳來,漠然無一絲起伏:“女兒真勤快,國事繁忙還不忘日日來請安,不像王爺,已有小半年不曾踏入這裡了。”
穿過重重輕紗,只見柳王妃一身紫金宮裳坐在金絲銀線堆成的軟榻裡,不施妝粉卻脣紅似血面白如紙,襯着陰涼的光線格外孤涼悽豔。
君敏心走過去跪在母親榻前,拉住她冰冷的指尖,撐起一貫完美的笑來,“女兒來給母親請安,母親安好?”
“好,好!”王妃‘呵呵’低笑兩聲,譏誚道:“託那人的福,還死不了。”
王妃的性情大變讓君敏心十分心寒,她漸漸斂了笑容,斟酌地問:“母親,您討厭爹、討厭我了?”
王妃神色鬆動,冷豔的眸子有了一瞬的苦澀和迷惘,長久不語。
君敏心握住王妃的袖子,認真道:“不管做錯了什麼,原諒爹好不好?無論將來如何,我永遠是你的女兒,會一如既往地愛你,保護你。所以……”
“……不要報復了。”下一刻,君敏心將王妃藏在袖中的匕首摸出,她靜靜凝視着象這把匕首:象牙柄嵌藍寶石、金絲鏤花的小刀鞘,這把華麗而鋒利的匕首折射出森冷的寒光。見此,王妃臉色大變!
就是從這件美麗的小物品開始,母親一步步走進仇恨的深淵,這個溫暖的家一點點變得涼薄和悲傷……
許久,她朝王妃笑笑:“這把匕首很漂亮,女兒收下了。”
那一刻,柳王妃眼中好不容易積攢的動搖和溫情瞬間崩塌,灰飛煙滅,美麗的面容有些扭曲。她顫抖着紅脣,將隨手抓到的一切摔在地上,發出絕望的破碎聲,她啞着嗓子尖叫:
“滾!滾出去!都來和我搶!君家沒一個好東西!”
君敏心一驚,爲母親眼裡那如刀劍般尖利的冷漠與憎惡!她不曾想到,那把匕首是柳氏的族徽,是母親最珍貴的嫁妝。
可,君敏心卻奪走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