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朝老皇帝身子日漸枯衰,已是風燭殘年。靖王述職完畢,次日便帶着女兒返回靖國。
在經過落霞谷時,君敏心命馬車停下來歇息一番。趁着衆人生火打食的間隙,她一人來到落霞谷的斷崖邊,望着那一片藍的深沉天空發呆。
秋冬的陽光薄薄地灑下,帶着微涼的氣息。君敏心披散着黑髮坐在枯黃的草地上,下意識地捂住胸口……她記得,那是一個陽光明媚、奼紫嫣紅的春日,她永遠不會忘記,曾經有一個傻姑娘死在了這兒,——在她出嫁的日子,被她的未婚夫一箭射穿心臟,絕望而悽慘地死在了這兒。
天空偶爾有幾隻孤雁飛過,發出陣陣悠遠的哀鳴。不知呆了多久,身後傳來輕微而沉穩的腳步聲,繼而陳寂的嗓音隨風飄來:
“敏兒,該吃東西了。”
君敏心往後一倒,雙臂枕着腦袋躺在草地上,烏黑的秀髮如黑色牡丹綻放在一片枯黃中。她漆黑的墨眸怔怔望着天空,半響才道:“阿寂,給我挖個坑吧。”
陳寂似乎被她沒由來的一句話嚇了一跳,嘴上哭笑不得道:“你要坑做什麼?”
君敏心淡淡一笑,沒有作答。陳寂在四周環顧一眼,在累積的石塊下找了個背風地方,拔出隨身的短劍乖乖刨起坑來。不一會兒,一個不大不小的淺坑便形成了。
陳寂還劍入鞘,拍了拍手道,“挖好了!敏兒,你要玩什麼?哥陪你玩。”
君敏心坐起身,手腳並用地爬到坑前看了看。她嘴角一直噙着一抹虛無的笑容,淡的像一縷輕煙,透着淡薄的哀愁。凝視淺坑半響,她闔上雙眸,似是祈禱又像是哀悼。
然後,她淡淡道:“填掉它吧,阿寂。”
陳寂望了敏心一眼,一邊填坑一邊問道:“敏兒,你這是……?”
君敏心撿了一堆小石塊蓋在上面,形成一個墳冢似的小包。她說:“這是我一個故人之墓。很多年前,她被人殺死在這裡,屍體從懸崖上扔了下去……”
陳寂沉吟半響,方拔出短劍在墳冢邊的岩石上比劃一番,道:“她叫什麼名兒?我給她刻塊碑吧。”
君敏心仰起頭,眯了眯眼,將眼眶中溼熱的液體倒了回去,輕笑道:“她很可憐,她沒有名字……”
陳寂點點頭,腕上用勁,鋒利的劍刃在岩石壁上幾番划動,刻上四個小字:故人之墓。
灑落的石灰落在草地裡,薄薄的一層灰白色,像是遺落荒野的骨灰。
陳寂收劍,抱拳朝墳冢恭謹地拜了三拜。
見狀,君敏心脣角彎起一個弧度,道:“阿寂真是個溫柔的男子。”笑着笑着,又覺得無限心酸起來……
造化弄人,時隔八年,她竟會再次站在這一塊悲涼的土地上,爲當年慘死的自己親手建一座墳塋……誰拗得過誰?誰扳得過命?
“回去吧。”她說,第一次主動牽了陳寂的衣袖。
碧雲天,黃葉地,少年的鬈髮和少女的墨發隨風交織,衣袍相觸,定格成一道飄揚的剪影。
君敏心永遠不會知道,兩年後有另一位男子也同樣來到了這斷崖邊,摸着那墳塋上“故人之墓”四個字,嗚咽着潸然淚下……
……
十二月回靖,宮中大變。
君敏心這些年最擔心、最心痛的事情還是發生了,——王妃柳氏趁靖王上京述職,聯合王守德策發宮變,一時間血洗靖王宮!
出門不過短短二月,宮中易主,已是另一番千秋。
靖王和君敏心的馬車在宮門外被攔截,陳寂怒斥道:“靖王和公主回宮,爾等何不開門迎接?!”
宮城上,幾個小兵的腦袋伸出來看了看,又縮回去。很快,宮門‘吱呀’着被打開一半,一身戎裝的王守德提刀帶槍,領着一行騎兵策馬出了城門。
見了靖王,王守德既不下跪也不行禮,只按着腰間的大刀粗聲喝道:“王爺見諒!近日宮中不甚太平,請讓臣護送你回宮!”
說是‘護送’,但他眼中的殺氣卻是怎麼也掩蓋不住。君敏心從車簾處看到王守德緊按在腰側大刀上的手,心頓時涼了半截。
靖王緩步下車,凌厲的深紫色鳳眸從王守德一行人身上一一掃過,這才問道:“大將軍君閒呢?”
那隊騎兵皆默默垂頭,無一人敢言語。王守德梗着脖子粗聲道:“君閒恃寵而驕、以下犯上,企圖趁王爺不在逼宮篡權,已被王妃下令處死!”
聽到這消息,君敏心更是心如死灰。
此時,靖王身邊一位親衛拔刀指着王守德破口大罵:“潑賊!分明是你與王妃亂政逼供,何以污衊我大將軍!”
話音剛落,王守德一刀劈下,將那親衛的腦袋連根斬斷,斷頸出的鮮血噴泉似的噴出一丈多高,血染宮門……王守德握着染滿鮮血的大刀,煞氣騰騰道:“王爺身邊不乾淨,臣替你清理門戶!”
靖王皺眉抹了抹臉上濺着的血漬,氣定神閒地負手而立,泠然笑道:“那便請王副統領開路吧!只是敏兒身子弱,副統領可別嚇着了她。”
說罷,他竟是孤身一人朝王守德走去,被一行人半押着進了宮,也不知會被囚往何處。
事出緊急,陳寂下馬上了馬車,坐在君敏心身邊,握着她的手安撫道,“敏兒莫怕!師父身手那般厲害,定不會有事的!”
陳寂的手勁很大,掌心因高度緊張而滲出微汗。君敏心緊緊回扣住他的手掌,十指緊握。
“女眷內宮,外人不得入內,請陳公子即刻下馬車!”外面,王守德令人憎惡的聲音再次響起。
“敏兒,我……”
“哥,你聽我說!”君敏心打斷陳寂的話,深吸一口氣道:“你雖功夫極好,若想孤身一人帶着我殺出重圍,那斷是不可能的!但若沒有我這個累贅,你一定能安全逃出去……”
陳寂倏地瞪大了眼,急切道:“敏兒!”
“你逃出去後,想辦法將逼宮的消息送去儷郡,姑姑和姑父的人馬多少能解燃眉之急……”
話還未說完,車外王守德催魂似的聲音不耐煩地響起,語氣十分強硬:“陳寂下車!”
君敏心繼續道:“小叔生死未卜,你若是能打聽到他的消息便好,若是不能……你是小叔徒弟,與他軍中部下甚熟,想辦法聯繫漠北精兵,讓他們回京勤王!”
陳寂神色一動,隨即堅決道:“我不能離開你!”
“陳寂!”君敏心又急又怒,心口一陣悶疼,“與其我們兩個一起死,我寧可等你帶兵來救我!阿寂,我是孃親的女兒,她不會把我怎麼樣的……”
她仰起頭,湊到陳寂的臉頰旁,輕輕吻了吻他剛毅的脣角,輕聲道:“……我會堅強的活下去,等你來救我。所以,阿寂一定要活着,帶人來救我。”
那一個薄如蟬翼的親吻,讓陳寂瞬間失了神。直到王守德不耐煩地捅了捅馬車壁,他才如夢初醒,帶着三分苦痛和七分決然,大步□□馬車。
他掀開門簾的那一瞬,君敏心隱約看到宮門的高樓上已是埋藏了一大批□□手,顯然是等陳寂一出馬車,便及時將他射殺!
君敏心瞳仁瞬間一縮,她怎麼就沒想到!陳寂是自己和靖王的心腹,武力超羣,王守德怎麼可能放過他!
想也未想,她尖叫着衝出馬車攔在陳寂身邊,大喊道:“不許放箭!”心力交瘁之下,她胸口一陣尖銳的疼痛,氣血翻涌,竟是哇地一聲吐出一口鮮血來。
“敏兒!!!”陳寂驚痛萬分,忙扶住她細瘦的腰肢。少女衣襟上的鮮血染紅了他的眼,墨藍色的眸子一片肅殺!
君敏心是王妃親女兒,王守德雖不喜歡這女娃兒,但顧忌王妃的命令,不敢貿然下令放箭,生怕將她與陳寂一同射殺了。
君敏心看出了王守德的忌憚,忙低聲朝陳寂道:“帶着我後退,有我在他們不敢放箭……”
說話間,又是幾口瘀血順着脣角溢出,嘴脣呈現出不正常嫣紅。
陳寂依言摟着君敏心後退,王守德等十幾名騎兵亦步亦趨地緊跟着他們。待退出□□手攻擊範圍,君敏心閉上眼道:“放下我,阿寂,你快走……”
放在腰間的手緊了緊,君敏心感覺到了少年急促的心跳和沉重的呼吸。君敏心輕喝道:“記住我的囑咐……爲了我,爲了大靖國,快走!立刻!馬上!”
陳寂眼眸一閉,像是生與死之間早有了抉擇。然後他依然放開雙臂,如一隻矯健的雄鷹般振臂竄出,幾個跳躍間便逃出許遠……
“追!別留活口!”王守德猛喝道。
君敏心看着少年的背影遠去,成爲一個跳躍的黑點消失不見。她牽動嘴角扯出一個虛弱的笑容,靠着馬車無力地滑到在地,咳出幾絲黑血,眼一閉,陷入了長久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