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國戰事幾番失利, 皇帝迫於無奈,於四月派遣落長安和蘇還二人爲特使,前來請求與穆勒結盟, 共同對抗靖國。穆勒內憂還未解決, 因此不敢輕言出兵, 答應第二天再議。
這日, 君敏心在殿前散心, ‘湊巧’遇見了陪同落長安和蘇還一起遊宮的穆勒。靖、姜、胡三國局勢劍拔弩張,可想而知這三國代表人物一碰面,自然是波濤暗涌。
蘇還依舊一身藍袍, 峨冠長佩,溫文爾雅一派儒生氣質, 平凡的面容下, 一雙桃花眼燦若星子。見到君敏心, 他深作一揖,道:“下官蘇還, 見過公主!”
蘇還這人隨和親近,不失禮數,雖是敵國大臣,君敏心卻並不討厭他。此時,她亦回禮道:“許久未見, 蘇大人安好?”
說罷, 她又將視線緩緩移至落長安和穆勒身上, 點頭含笑道:“敏心見過大王, 九王爺!”
落長安和穆勒俱緊緊盯着她, 一個是深情款款,一個是別有用心。穆勒皮笑肉不笑, 勾起脣角道:“三位認識?”
蘇還溫聲道:“三年前在姜國皇宮,有幸見過公主一面,印象頗深。”
穆勒拖長語調‘哦’了一聲,別有深意道:“早聞中原人重禮,靖姜大戰,三位竟能如此心平氣和在一起聊天,倒真有雅量!”
蘇還但笑不語。落長安清冽的嗓音低低傳來,道:“穆勒王,國事是國事,並不影響私交。”
穆勒眯了眯陰冷的翠色蛇瞳,說:“想不到,大姜九王爺與靖國公主是私交。”
穆勒話中有刺,落長安卻只笑道:“戰場上是敵人,戰場下是故交。”若不仔細看,誰也無法看出落長安那笑容背後的苦澀。
場上幾人,各懷心思。蘇還眼觀六路,不動聲色地打圓場,溫和笑道:“聽聞穆勒王正徵用大量頂尖工匠,興建一座了一座萬象樓,樓中金碧輝煌,其光芒猶如晝日能夠照耀整個蘇吉王宮。大王何不帶我等去看看,也好開開眼界!”
蘇還輕飄飄的幾句話便化解了雙方話中刀刃。這番讚語使得穆勒十分受用,他撫掌哈哈大笑道:“好,好!本王這便帶大人前去觀看一番,雖說萬象樓現今還未完工,但本王倒想比比看,是你們中原的宮殿漂亮還是我西域的高樓精彩!”
翠瞳一瞥,穆勒望着君敏心道:“聽聞公主許久不曾出過大殿,可不要悶壞了。既然公主與九王爺、蘇大人是舊識,可否賞臉與我等一同前去觀看?”
穆勒本以爲君敏心不敢拒絕,誰知她只是微微一笑,道:“不必了,本宮今日有一個問題不曾想通,因此想在殿前散散心,看能否想出答案。”
“哦?”穆勒來了興致,挑眉道:“本王到想知道,什麼問題讓公主如此費心。不妨說說看!”
等的就是這一句!
眼中的狡黠一閃而過,君敏心淡笑道:“今日侍婢問我,不知‘脣亡齒寒’和‘鷸蚌相爭漁翁得利’這兩個典故相比,哪個更勝一籌?本宮愚鈍,想不出答案,大王以爲呢?”
此言一出,在場幾人都變了臉色。穆勒的蛇瞳更是直勾勾地刺向她!
君敏心毫無懼意,一雙溫潤的眼眸無辜地望向衆人。但在場所有人都知道,君敏心這是含沙射影、話裡有話!靖國位置偏北,與胡族一向脣齒相依,雖然兩國關係一向不和,胡族爲爭奪糧食和人口數次南下侵犯靖國邊城……但若穆勒出兵幫助姜國攻打靖國,即便靖國戰敗,胡族也會損失慘重。
君敏心就是要讓穆勒明白:與其削弱自己的兵力去壯大姜國的勢力,落得個脣亡齒寒的下場,還不如作壁上觀,看兩虎相鬥,或許還能坐收漁利……穆勒並不笨,相對的,他十分狡詐聰明,這其中利害,他不會不知。
果然,穆勒翠瞳一眯,將字眼一個一個從牙縫中擠出,道:“本王以爲,當然是後者更勝一籌!”
君敏心哎呀一聲,佯作驚喜狀,“大王果然英明,我這就去回覆答案!”說罷,匆匆施與一禮,跑回了殿去。
聽到穆勒的答案,君敏心心中竊喜:看樣子,穆勒對姜國一定心存顧忌,結盟的可能性不大了!接下來,就看穆勒明日怎麼答覆……
蘇還望着君敏心離去的背影,不禁搖頭低嘆道:“‘坐收漁利’算什麼,靖公主這一招‘不戰而屈人之兵’才更勝一籌啊!”表面看,她的每一個字都沒有涉及到國事,每一句話都沒有包含自己的觀點,輕飄飄的一個問題拋向穆勒,便讓他自己看清其中利害,並別無選擇……如此步步爲營,她還是當年那個醉臥桃花下的單純少女麼?
又搖了搖頭,蘇還在心中哀嘆:看來此次結盟的計劃要夭折了,他可要如何同皇上覆命?
是夜,君敏心獨自倚在走廊外冥想。茫茫大漠裡沒有春天,即便是四月的夜晚,也聞不到鳥語花香,除了漫天星子和一彎殘月,什麼也沒有。
靖國一向文官多於武將,兵力不足,最近幾場大戰都是靠小叔君閒一人苦苦支撐。因此,這幾場戰役都是靠沈涼歌出謀智取,而非旗鼓相當的硬拼,長久下去也不是辦法……君敏心咬脣,暗道:陳寂能孤身一人入北地八大部落,虎口拔牙,僅用一天一夜便說服他們謀反,是個極有軍事才能的大材之人,若是他回靖國,必如虎添翼!
正好現在落長安一行人來到西域,或許可以利用他們,讓陳寂從此地脫身,回到靖國……
正想着,卻聽見屋檐上一聲輕微細響,像是人踩動的聲音。君敏心立刻警覺地直起身,擡頭低喝道:“誰?!”
黑影自屋頂上翻身而下,落在她面前,刻意壓低嗓音道:“噓!是我。”
玄黑的四爪蛟龍袍子,身形矯健,劍眉斜飛入鬢,鳳眼高鼻,鬢如墨裁。君敏心看着落長安,沉吟片刻,方纔涼涼笑道:“九王爺,好似很喜歡這種見面方式?”
“你今日在殿前,是故意與我們相撞的?”落長安看似成熟了不少,明明是意氣風發的年紀,眉眼間卻平故多了幾分滄桑與淡漠的哀愁。幾年前那個鋒芒畢露的少年不見了,面前的這個落長安,低順內斂得令人心疼。
君敏心知道他說的是什麼,也不裝傻,低笑一聲緩緩道:“我不想點辦法,難道還眼睜睜地看着你們拉攏穆勒,去對付靖國?”
沒想到君敏心竟會大大方方地承認,落長安一時有些怔忡,喃喃道:“你與從前,果然不一樣了……”
“從前?多麼遙遠的距離!”君敏心自嘲似的笑了笑,轉身望向夜空,道:“從前的君敏心死了,從前的落長安也死了,站在這裡的,一個是大姜的九王爺,一個是大靖的嫡公主。宿敵,這纔是我們真正的身份!”
宿敵……麼?
“敏心,我們是不是回不到過去了?”
“過去?九王爺,我們沒有過去。”
“呵,原來如此。”落長安忽的地笑一聲,那雙曾經夾雜了冰與火的眸子早已一片死寂,他悲哀道:“傳說鳳凰浴火,便能獲得永生。我經歷了一次比火更爲疼痛的蛻變,卻沒有獲得永生,屬於我的那個世界早已土崩瓦解……早知如此,還不如死在劫難中,也勝過如今的心灰意冷。”
“九殿下,你什麼意思?”君敏心胸口一陣莫名的悶疼,有種不好的預感。
落長安側過身軀,黑暗中他擡手快速地抹了把臉,語調恢復了平靜,道:“敏心,我真的想幫你一次。讓我覺得我存在於這世上,還有那麼一丁點兒的意義……”
今日的落長安說話真是奇怪,不過既然他找上門來,那便信他一次……這是他上輩子欠她的!
想到這,君敏心低聲開口道:“如此,我倒真有一事懇求殿下幫忙!”
落長安眼睛一亮,幾乎有些欣喜地問道:“何事?你儘管說,我必盡力爲之。”
“我有一個朋友,有急事必須回到靖國,王爺能否讓他混在你的隊伍中,一同離開?”
落長安很想問問,那人是不是陳寂。話到嘴邊,他卻只笑了笑,道:“只要你不讓穆勒發現少了個人,我自能帶他安全離開。”
君敏心命身手敏捷的木槿連夜找來陳寂,一見面便對他道:“阿寂,我已經同落長安商量好了。你準備混入他的部隊離開西域!”
陳寂愕然,一臉不可置信:“你……你說什麼?”
“時間緊迫,你準備準備,我們得想個法子瞞過穆勒!”
“我不走!”陳寂有些惱怒道:“敏兒,如今你在這裡就猶如在虎口徘徊,危機四伏。我怎能在此關鍵時刻離開你?”
君敏心亦急了,拔高聲線質問道:“大靖存亡一線,你不爲家國着想,不爲天下蒼生着想,整日念着兒女私情,如何能成大事!一輩子屈居在此,你甘心麼?”
陳寂被她吼得一愣一愣,頓時沒了話語。君敏心喘息片刻,又放軟聲音道:“阿寂,我知道你有鴻鵠之志,打小就渴望跟着小叔馳騁沙場,若是耽擱了你,我有愧啊!我捨不得你走,與你分離一刻都讓我備受煎熬……可是情勢所逼,我們不能被兒女之情所絆。阿寂,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敏兒,能跟我一起走麼?”
君敏心笑了笑,道:“你明知不能的呀!我若走了,穆勒便有了藉口,再無顧忌。阿寂,我說過:我要光明正大地回到靖國,讓穆勒心甘情願地送我回去!”
陳寂嘆了口氣。他並不是不通情理之人,凡事都會以大局爲重,遂平復了心情,道:“穆勒發現我不見了,定不會放過你,你叫我如何安心離開?”
“我有一計,可讓你我都平安!”說罷,君敏心湊在他耳邊耳語一番。
陳寂聽完,點頭道:“事到如今,也只有這個辦法了,我即刻去安排!”說罷,他怔怔盯着君敏心半響,彷彿要在此刻將她的模樣牢牢印在腦海裡。
君敏心亦回視他。明日之後,她與陳寂便要分離,短則數月,多則一年。此時,她只想將自己最美的樣子留給他。遂緩緩彎起脣角,綻開一抹柔軟明麗的笑容……
陳寂目光閃爍,伸手猛地將她拉到自己懷裡,緊緊的禁錮住!胸腔內,兩顆紅心鼓動着,無距離地相貼在一起……
許久,陳寂沉穩的嗓音低低傳來:“敏兒,等我。等我來娶你,迎你回家!”
次日傳來噩耗,陳寂率領奴隸建造萬象樓時突發狀況,萬象樓一側突發坍塌,滾滾而下的千斤巨石和粗大梁木紛紛砸下,將陳寂與十數名奴隸一同掩埋在廢墟中!
穆勒王急命侍衛挖掘,刨出面目全非的屍身十九具。其中一人白袍黑髮,全身被巨石砸的血肉模糊,腰間有管事令牌一枚……有人說,這就是那位年輕隨和的奴隸管事——陳寂!
長風公主和金娜公主驚聞噩耗,匆匆趕至現場,伏屍痛哭,肝腸寸斷!在場者無不動容,默默淚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