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七名蒙面黑衣人破窗而入,與屋內的影衛纏鬥在一起。刀劍無眼,在月光下折射出一片片明晃晃的寒光,刺目的冰涼。
君敏心不知道這批刺客來自何方,意欲何爲,難道是皇帝派來刺殺的?——也沒道理呀,自己即將嫁入西域,就等同於半個死人,殺自己有何好處?況且這裡守衛森嚴,父親和小叔的侍衛還沒有走,加上蘇吉王的衛兵……何人膽子如此之大?
混亂中,只見一個高大勁瘦的黑影衝出重圍,一把拉住君敏心的手腕,急切道:“你跟我走!”
略帶沙啞的聲音,雖然極力壓低了自己的嗓音,但君敏心還是辨認出來這個聲音的主人,——因爲,實在太熟悉了!
“落……長安。”
千算萬算,沒有想到竟然會是他!
沒有絲毫的猶豫與質疑,君敏心幾乎立刻認出了這個聲音的主人。驚愕之餘,她極力掙脫他的鉗制,急道:“你來這裡做什麼?你放手!”
落長安愣了愣,然後擡手一把扯下自己的面巾,露出一張年輕的、棱角分明的俊臉。他定定的望着君敏心,那眼中交錯的情緒彷彿跨越了千年,橫亙了生死。
君敏心不禁覺得毛骨悚然:落長安似乎變了,他眸中的倨傲與跋扈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看不透摸不清的複雜。這雙夾雜着冰與火的眼睛,不再鋒芒畢露,呈現出一種經歷滄海變換桑田的執着與堅忍……就像,曾經重生後的自己!
身後打鬥的場景仿若定格。落長安只定定地望着君敏心,那樣深沉的表情,讓君敏心沒由來地往後縮了縮。捕捉到這一細節,落長安神色一黯,道:“不跟我走,你真打算嫁給蘇吉王?”
君敏心忽然覺得好笑,事實上她也毫不顧忌地輕笑出聲,冷冷道:“與你何干?”
那一瞬,落長安露出了訝然的神情,彷彿沒想到她竟會是這樣的反應,只用斬釘截鐵的四個字,便將他打回萬丈深淵。
見外面火光驟亮,聞訊趕來的衛兵正吆喝着逼近,君敏心轉身背對着落長安,淡淡道:“你走吧!待會三國親衛隊趕到,你便是有十條命也走不開了。”
衛兵逼近,君敏心出聲制止了影衛們的打鬥,提高聲線道:“住手,都不要再打了!此乃大姜九王爺,特來送我一程。”
雙方人馬果然停止了打鬥,垂手靜立。君敏心硬下語氣,透着毋庸置疑的堅定,道:“九王爺請快些離開,別讓人誤解了。”想了想,她又補充道:“沒事別同你二哥鬥,你不是他的對手,仇初照爲人陰狠,不可信。”
落長安身軀一僵,緩緩轉過頭來,喉結幾番滾動,半響才艱澀道:“敏心,這一次……我不會再放手了!”
這下輪到君敏心愕然了!——敏心,多麼熟悉而陌生的稱號!時光彷彿倒流回前世,那時落長安便是站在靖國的城牆下,這般呼喚她的名字……
“敏心,你可願嫁給本王”
只不過那一場婚姻,卻是以她的生命與尊嚴作爲代價。
侍衛們衝進房門的那一霎那,落長安眸中閃過一絲掙扎,終是大喝一聲“撤!”,十幾個黑衣人從後窗一躍而出,與深沉的夜色融爲一體……幾乎是同一時刻,九名影衛也隱沒在陰暗裡。
仇初照帶着侍衛衝進來,掃視一眼屋內,冰冷銳利的視線定格在只穿了單薄裡衣的君敏心身上,冷硬道:“公主,刺客呢?”
君敏心坐在牀沿,理了理蜿蜒垂下的長髮,淡淡道:“沒有刺客,是本宮方纔做噩夢,驚醒了大家。”
“長風公主身份尊貴,代表的是三國聯姻大事,還是小心爲好!下官今夜會加派人手巡邏守夜,以確保公主萬無一失。”仇初照的聲音依舊冰冷強硬,使人聽起來萬分厭煩。
“不用麻煩了!仇將軍護得了今夜安危,難道還‘護’得了本宮一輩子麼?”君敏心涼涼地嗤笑一聲,第一次在那個陰鬱冷硬的男人面前高傲地擡起頭來,譏誚道,“將軍是外臣,不宜在此地久留。本宮也睏乏了,請諸位退下吧!”
仇初照又面無表情地掃視屋內一眼,視線在房樑處定格片刻,眯了眯眼,方纔點頭抱拳道:“下官告退!”
待所有人都撤退後,君敏心這才緩緩轉過眸子,望着門外一直浸潤在月光下的少年,道:“剛纔落長安那行人,你爲什麼不攔住他們?”
月光使得陳寂的面容柔和清秀了不少,半披散的烏黑鬈髮在月光下泛出絲絲銀光。他抱劍倚在門口,仰着頭看着夜空那輪西斜的滿月半響,才低聲道:
“他們身上沒有殺氣,跋涉千里追隨到此,也不過爲了見上你一面,所以……”
“所以你心軟了,被他感動了?”君敏心打斷他的話,心裡有些不是滋味,試探道:“若是我真的跟他一走了之了,你怎麼辦?”
“敏兒識大體,懂進退,寧可自己承擔一切也不願別人受苦,又怎會拋下一切不走了之?況且,從一開始我便看出,你並不喜歡落長安。”甚至,一言一行都表現出極度的冷漠與厭惡……
頓了頓,陳寂補充道:“萬一你真的走了,我會來找你。”
君敏心本來有些鬱郁的,聽到這一句不禁一怔,忍不住笑出聲來,道:“我與別人私奔了,你還來找我作甚?”
自顧自笑了半響,她又慢慢斂了笑容。明日就要與父親小叔分別了,可能這輩子都不會再見上一面,那遙遠的西域大漠裡,等待她與陳寂的又將是怎樣未知的命運呢?一想到此,她心中便有些陰霾和沉重之感,像夢魘般,揮之不去。
她朝陳寂招了招手,道:“阿寂,你過來陪陪我。”
陳寂朝四周看了看,這才進來,謹慎地關好門窗,來到君敏心的牀沿坐下。
君敏心抱着他肌肉欣長勻稱的臂膀,倚在他懷裡,看了他半響,忽然咯咯一笑。陳寂疑惑道:“敏兒笑什麼?”
君敏心與她對視,幽黑的眸子深不見底。“我笑我自個兒,像是在私會情郎。”有一種揮之不去的罪惡感。
兩道目光膠着,像是有吸引力般,兩人的嘴脣緩緩靠近,貼合,交換了一個溫柔而纏綿的晚安吻。
第二日,告別。陪嫁的美貌宮女與能工巧匠們一片愁雲慘淡,彷彿即將步入刑場。
靖王和君閒一人拉着敏心一隻手,眸中有深切的眷戀、疼惜及無奈纏綿交錯,卻不得不忍痛放手,從此血脈親人背道相馳。臨走時,小叔再三叮囑道:
“小侄女,在那邊切莫委屈了自己!記住,就算天塌下來,也有大靖國給你撐腰!”
時辰已到,君敏心與陳寂跪在雁城門下,行大禮告別親人。靖王和君閒在親衛隊的簇擁下,一步三回頭地緩緩踏上返程。黑、紅、黃三色的旗幟在風沙中漸漸迷離,淡去……
揮舞手帕的手一頓,君敏心忽地收回帕子,低頭緊緊捂住自己的眼睛。幾番深呼吸後,她緩緩擡起頭來,發紅的眼角仍然殘留着細微的水痕,目光卻緩緩變得深遠、堅定起來。
只是沒想到靖王離開的第三天夜裡,陪嫁的隊伍裡便發生了一場突如其來的騷亂。
君敏心在木槿和女影衛小九的伺候下,寬衣披髮,正心事重重地準備在臨時鋪就的軟榻裡歇息一番,卻忽然聽聞外邊傳來一陣鬨鬧,繼而夾雜着幾聲漢人的咒罵和宮女的尖叫與哀泣。
“怎麼回事?”
君敏心來不及披上外衣就鑽出營帳,只見上百名陪嫁的工匠、宮女們正揹着各自的行李聚在一起,而一身單衫的陳寂正和影衛們拔刀攔住他們。看樣子,工匠和宮女們不甘心將一輩子葬送在異域他鄉,打算趁着夜色逃跑,不料卻被陳寂他們逮了個正着。
見到君敏心,陳寂染上怒意的眸子柔和不少,收斂了戾氣。他走過來道:“他們打算趁夜集體逃跑,還好被我和蘇吉王發現了,及時截了下來。”說罷,他從木槿的手中接過外衣,替君敏心披上,道:“夜裡風冷,小心受寒……敏兒看,該如何處置他們?”
君敏心沉下臉來,蹙眉不語。
一旁的蘇吉王大手一揮,幾個西域勇士立刻從叛逃的人羣裡揪出三個年輕強壯的男人,強按着他們跪下。蘇吉王大步向前,挨着君敏心的身子,用並不熟稔的漢話討好道:
“此三人是主謀,蠱惑人心!我替公主殺了他們?”
君敏心不動神色地挪開了身子,制止道:“大王且慢!”
蘇吉王疑惑地看向君敏心。
君敏心想:同是中原漢人,又是身不由己地被送往西域,從此背井離鄉。說不定這羣人已有了親人、愛人和孩子,卻不得不和他們分離……說實話,即使在此刻遭到背叛,她對他們只有同情。
本是同根生,喝着同一條河的水長大,她如何能下得了殺令?
思忖片刻,她面不改色地低頭彎腰,朝蘇吉王行禮道:“本宮想向大王求個人情,放他們走吧!”
“什麼?!”
不止是蘇吉王,所有人都發出了不可置信的驚歎!那羣視死而歸的工匠宮女們紛紛扭頭看向這個貌似嬌小柔弱的少女,一瞬間的驚愕過後,眼中的怒意漸漸被茫然取代……
君敏心依舊低着頭,披散的墨色柔發遮住她大半張臉,只看得見淡粉色的脣瓣微微張合。她沉吟片刻,輕聲道:
“我與大王婚期,不宜殺戮。他們想走,便讓他們走吧!”
蘇吉王翠綠色的眸子轉了轉,忽而撫掌哈哈笑道:“本王的王后不僅貌美,心更美!好好!本王就依了王后!你們都走吧,走吧走吧!”
工匠和宮女們面面相覷,呆了許久,直到確定君無戲言,這才歡呼一聲快步跑開,越跑越快,彷彿後面有什麼洪水猛獸在追趕他們似的……也有五六個年紀稍大的工匠留下來並沒有走,只用渾濁的目光目送那羣年輕的男女離開。
君敏心知道:不是他們不想走,而是他們年紀大了,已經沒有力氣跟着年輕人們一起闖出沙漠。若是離開,怕只有一死……
正想着,遠處有三男三女又折了回來,他們擦擦汗,齊聲跪倒在君敏心面前,不好意思道:“我們跟不上他們步伐,還是留下來服侍公主吧!”
——明顯是個善意的謊言。
君敏心一怔,隨即轉過頭,與陳寂相視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