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回到靖國王城時, 君敏心發現並沒有想象中那般激動。平靜,平靜的可怕,像是經歷了一切命運起伏後, 塵埃落定, 拋卻一切束縛, 理智漸漸沉澱。
街道旁人山人海, 一如三年前出嫁那般盛況空前。沙漠裡沒有春天, 再次見到觸手可及的濃紅淡綠以及中原人繁瑣精美的服飾,君敏心忽然有了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一種物是人非的感慨……一路上, 靖國的百姓或歡呼或好奇,其中也不乏嗤之以鼻的冷漠。
君敏心明白, 那些冰冷得令人害怕的眼神, 無一不是在譴責她‘寡婦’的身份。一個嫁給了胡人又死了丈夫的女人, 又如何能回來繼續做高貴的大靖國公主,甚至是女王呢?
中原人自恃清高, 有時甚至不如西域人來的率性熱情,她想起臨走前抱着自己哭的稀里嘩啦的奴依和阿吉可可,心絃一動,竟是有些懷念起她們來。
如此胡思亂想着,車隊很快到了宮門下。靖王一身威嚴王服, 率着文武百官立於城門下, 遙遙相望, 一動不動仿若定格。
早春的楊柳扶風而動, 間或聽聞幾聲低低的燕呢, 陳寂下了馬,伸手扶着君敏心下車。那一瞬, 文武百官哽咽着跪了一地,君敏心微微一笑,伸手虛扶道:“平身!”
“女兒,歡迎回家。”
靖王迎上前,拉着君敏心的手,一如既往的沉穩溫和,只是眼角平添了幾分歲月的淺痕,鬢角的兩根銀絲在一頭濃黑的髮絲中異常顯眼。父親,終究是年紀大了,自己不在的這三年間,多少國事戰事家事全都壓在他一人肩上,曾經溫潤爾雅的美男子被歲月磨去了青春,紫眸深不見底……
君敏心強忍住鼻根的酸澀,勾出一抹笑來,盈盈而拜,以額觸底,恭恭敬敬行了大禮,久久不曾起身,彷彿千言萬語全在這匍匐於地的一拜……靖王笑着扶起她,眼圈有些微紅,說,“女兒,辛苦你了!”
君敏心撲進父親溫暖寬闊的懷裡,父女緊緊相擁。靖王一手摟着她的腰,一手輕撫着她的頭,而這般寵溺的父愛,君敏心已是有三年不曾享受到。
想到此,君敏心伏在靖王肩頭,眼淚忍不住撲簌撲簌地滾落,那些沉澱的情緒又在此刻被翻攪出來,猝不及防地爆發。
奏樂,吹角,鳴炮。進了宮,文武百官輪番來探望,恭賀。君敏心一一笑着見了,客套的問候了幾句,最後單獨留下了沈涼歌。
君敏心親手沏了壺茶,濾去第一遍濁氣,給沈涼歌倒了一杯,真誠道:“涼歌,真不知該怎樣謝你了。千言萬語,以茶代酒,敬沈軍師一杯!”
“當初在西域我與公主相約,在公主歸靖之前攻下北地八城,涼歌沒有負約。”沈涼歌端起茶杯,與君敏心隔空相敬,一飲而盡。
君敏心由衷佩服道:“涼歌一諾千金,用兵如神,與小叔配合的天衣無縫。短短一年間便使我靖國疆土擴大近一倍,乃我大靖之福!”
“公主過獎了!”沈涼歌咯咯笑了一陣,收斂神色道:“公主難道不怕我們師出無名,惹天下人非議麼?”
君敏心暗忖沈涼歌是在試探自己,眼眸一轉,便放下茶杯,沉吟道:“姜皇壓制了靖國幾十年,苛捐雜稅繁重,把靖國百姓當奴隸使,民心不歸。如今靖國強大,如若不反抗,難道還等着姜國繼續欺辱我等麼?我在西域沒學到別的,偏生將‘弱肉強食’四個字悟了個通透!我只不過是從姜皇手裡討回原本就屬於君家的東西,怎能說師出無名?”
沈涼歌抿着脣笑,眼睛彎的跟狐狸似的。君敏心看了她半響,輕聲道:“聽聞姜國任命蘇還爲軍師後,令你吃了好幾場敗仗。怎樣,能鬥得過你師侄罷?”
聞言,沈涼歌柳眉一蹙,變成了苦笑。她搖了搖頭,雙手攏在袖中,“天下若還有一人能破我陣法,唯子歸(蘇還字‘子歸’)一人耳!我與他從小鬥到大,對彼此瞭解得就像照鏡子那般清澈,若他一心助姜,我還真沒有十足的把握笑到最後。”
敏心無意間問道,“涼歌的心上人,莫不是你師侄罷?”
沈涼歌表情一僵。君敏心捕捉到了她那一閃而過的不自然,沏茶淡笑道:“感情這事,便如戰場,誰先陷入誰就輸了……”
“公主,”沈涼歌收斂了笑容,起身一揖,認真道:“公是公私是私,臣絕不會站錯隊!”
君敏心也沒想到她反應竟是如此大,微微詫異過後,她失笑道:“我若是不信你,便不會同你說那真心話了,你這般認真拘謹做什麼?”
獸型的香爐裡,淡淡的青煙嫋嫋散開,一如兩人心中各懷的思緒。
君敏心同沈涼歌聊了半天,見天色略晚,便親自送她至城門下。再回到朝露殿,發現靖王和陳寂正坐在廳裡等她,木槿給他們沏茶。
靖王朝她招招手,親切道,“敏兒,有何感想?”
“感想頗多。”君敏心坐在父親身邊,凝神道:“三年前建立起來的威望,已被我如今尷尬的身份消磨得差不多了……敏兒擔心,百姓已不再信我。”
靖王不可置否,決定將問題留給女兒自己解決,反正靖國遲早有一天要傳到她手上。想了想,便問道:“打算如何解決?”
“休養了一個冬季,如今春季糧草豐足,靖姜早晚又得開戰,女兒想隨軍出戰。勝仗是鼓舞士氣和提高聲望的最好捷徑!至於休戰的時候,”君敏心輕蹙眉頭,“休戰時多體恤民情,最好能親自安撫新得城池的百姓,讓他們相信我,相信靖國……唔,具體事宜我還得再想想。”
靖王吹了吹杯中的茶末,笑道:“嗯,此計可行。敏兒果真長大了,爲人處事有我年輕時的風采,待戰事穩定,我也能放心將靖國傳給你了。”
君敏心和陳寂都嚇了一跳。相視一眼,敏心忙道:“爹春秋正盛,何處此言?!”
抿了口茶,靖王看了看陳寂,有看了眼女兒,搖頭笑道:“老了老了,爹也想像你奶奶一樣,隱居山林,釀酒喝去!”
“爹……”
靖王用眼神制止她,認真道:“敏兒,我知道你想說什麼,爹是認真的。人生何其苦短,爹不想一輩子都困在泥淖中,這天下,遲早是年輕人的天下。”
“爹,”君敏心輕輕握住父親溫暖修長,略帶薄繭的手,溫柔而認真的說,“一個人過一輩子太孤單了,母親已逝去三年,再找個好女子過日子罷。”
靖王一怔,繼而搖頭。君敏心仿若不見,目光漸漸有些遊離和哀傷,顯然是又想起自己的生母了,自顧自說道:“也不要太漂亮了,心地單純,豁達賢惠便成。你們將來老了,隱居也好雲遊四方也罷,都有個伴。我,我也會經常來看爹……和她,可是,我不會叫她‘娘’,我叫她姨……”
說着說着,君敏心竟有些哽咽,紅着眼圈語無倫次地說,“爹喜歡的女子,我也會對她好,敬重她愛她……但我不會喚她‘孃親’,只有這一點我做不到……我只有一個娘,可她已經……”
陳寂的眼圈亦有些發紅,當年柳氏王妃的死和他有脫不了的干係,如今舊事一提,內疚感和負罪感迅速膨脹。他幾次張合嘴脣,卻終沒有說出一個字來。
靖王一手拉着一個孩子,心疼道:“好了好了,別胡思亂想,爹都快不惑之年的人了,不給敏兒找後孃,這輩子有你們就夠了。”待年輕人的心緒平定下來,靖王笑道:“小閒又給我來信了,問我何時把你們的婚日定下來,他好趕回來喝喜酒!”
那個不正經的小叔!君敏心撥雲見日,一掃內心的陰霾,被逗得笑了,道“在那之前,爹你先同意了他的婚事吧!他正鬧着要去給城門下拐角處買茶葉蛋的葉小姑提親呢!”
靖王淡淡勾着脣角,道:“那姑娘是個老實人,你別幫着你小叔禍害人家!沈涼歌那事便讓我頭疼了許久,他也不消停一下。”
陳寂也笑了,沉默了半響終於插上一句:“師父已過了而立之年,也早該娶妻生子了。那葉姑娘我也見過兩次,師父一有時間便會去買她的茶葉蛋,看得出師父很照顧她。”
君敏心問:“那姑娘多大了,長什麼樣?她知道小叔的身份麼?”
“二十來歲的樣子,鵝蛋臉,中等身長,眼睛很有靈氣,不常說話……我說不上來,”陳寂爲難地笑笑,“下次敏兒親自去看看便知,師父一直沒告訴她自己的真實身份,每次包了她的茶葉蛋便坐下來同她拉拉家常。”
君敏心自動腦補:堂堂大將軍買了一大堆茶葉蛋在家,天天啃啊啃,自己啃不完便拉着陳寂和部衆一起,集體蹲在校場上啃茶葉蛋……
於是便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陳寂莫名其妙地看向她。
君敏心擺擺手,轉移話題道:“爹,我收了個人,想先找個職務給他當着,到時候上戰場了我就把他帶在身邊……”
“是姬翎?”靖王打斷她的話,淡笑道。
君敏心揉揉鼻尖,“您都知道拉。”
“姬翎是把雙刃劍,最鋒利也最危險,當你無法滿足他慾望的時候,他很有可能倒戈。你,確定要用他?”
“摧毀一個最堅固的敵人,自然需要一把最鋒利的劍,不想冒任何險就想贏得一切,那是不可能的。生與死,勝與負,本就是一線之隔。”君敏心認真道,“父親放心,女兒自有分寸。”
靖王嘆一口氣,道:“我會安排的。”
君敏心道了謝,忽然想起一事,問道:“爹,金蘭呢?爲何沒有見到她?”
“那孩子,自你出嫁那日起,便自行落髮出家,一直在靈昭寺爲你念經祈福呢!”
君敏心愕然,愣愣半響,忽然起身道:“父親,女兒先告退了。女兒要將金蘭接回來,用大禮,風風光光地將我的好姐妹接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