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過一個有驚無險的冬季,靖王便思索着該處理儷州那邊的事兒了,畢竟這儷郡太守中飽私囊,每年都要將繳上來的賦稅吞食一半,長此以往,靖國遲早會敗在這些米蟲祿蠹手上。
這日,靖王私下召見秦隨風、落璃夫婦。香爐青煙嫋嫋,屋中沉浮着淡淡的龍涎香,靖王一身紫袍王服席地而坐,金冠峨帶,面如冠玉。
輕捻起流雲廣袖,他頜首笑道:“今春的嫩尖新茶,妹夫嚐嚐?”
柳隨風捏起那紋着彩釉的精緻茶杯,抿了一口,揚眉道:“甘冽清香,倒有股江南故居的味道,好茶!”
靖王笑笑,魅紫色的眼眸不禁泛起淺淺的漣漪,“冬日閒弟和敏兒去梅園花蕊上搜來的淨雪,就着今春進貢的新茶煮成,用沸水燙了三次,濾去殘渣濁氣,方得此一小壺。”
聞言,一旁的落璃咬着杯沿細細笑出聲來,微挑着眉梢用十分肯定的語氣道,“這茶來得珍貴,亦泡得繁瑣,非常人能飲之也。大哥必定有事相托!”
“還是璃妹聰明。”被戳穿計謀的靖王也無尷尬,只側首淡淡一笑,“儷郡太守私自扣了一半賦稅的事兒,一直沒能查個明白清楚。本來年前就要解決這事,無奈姜皇視察耽擱了,現今卻是不能再拖,得派人查個水落石出。”
靖王紫眸一轉,道出了自個兒的打算,“妹夫文武雙全,又是自家人,放眼整個朝堂沒人比你更讓我放心了。”
柳隨風一口茶水險些噴出來,忙不迭拱手道,“別別別!大哥您有話直管吩咐,可別再給我戴高帽子了!隨風雖輕狂慣了,但在大哥面前還是懂得掂量掂量自個兒有幾斤幾兩的。”
落璃笑得眉眼彎彎,素釵亂顫,一指戳着自個夫君的胸口咯咯笑道:“呆子!我就知道大哥殿上沒有免費的茶水,你喝了呀,就準備替大哥賣一輩子命吧!”
靖王道:“封妹夫爲部郡國從事,收拾行裝後即日啓程南下儷郡暗訪,何如?”
柳隨風哀嚎一聲,撲倒在案桌上,一動不動地裝死。
君敏心進門時,正聽到靖王要封姑父爲部郡國從事,遂匆匆奔過來斂裾坐下,問道:“爹要下查儷郡太守了?”
靖王寵溺地替女兒理清鬢邊的垂髮,點頭道:“儷郡太守姬如是仗着自己是姜皇御封的貴族女官,一向狂妄不羈,近年來更是囂張過甚,不懲戒不行。”
君敏心想想,也覺得是意料之中的事兒。沉吟片刻,她道:“爹,讓女兒和姑父一同前去吧。”
靖王與落璃皆是詫異。落璃收斂了笑意,溫和道:“小敏心,儷郡可不比咱們王宮,處處都得敬着你讓着你。那儷郡雖名義上屬於靖國領土,實則儼然成了一個獨立的小郡國,儷郡太守若沒有丁點兒十拿九穩的能耐,哪敢做出這種大逆不道的事情?這趟渾水還是交給你姑父比較合適,你自小便沒出過宮門一步,怕是應付不了外邊的險惡。”
君敏心墨黑的眸子清清亮亮,道:“正因敏兒從未出過宮門,不知世事險惡,才更加需要磨練吶!若是我連一個小小儷郡都治不了,又如何能配做君家的後人,做我大靖的一國公主?”
擲地有聲的話語,宛如落珠蹦濺玉盤,發出清越的迴音。四周一片寂靜,三位長輩相視片刻,沉吟不語……
終於,靖王微微嘆一口氣,“身居高位者,每一句話必定都經深思熟慮、把握十足,否則一旦出口便是萬劫不復。敏兒,你可曾想好了?”
“女兒想好了。”君敏心點點頭,眸色異常堅定。
望着君敏心眼中深沉的倔強,靖王終是妥協了。他摸摸女兒柔軟如絲的墨發,囑咐道:
“記得挑幾位能貼身的影衛,全程護着你。出行在外不比在家,萬事要小心,你小叔和阿寂現今也已拔營回宮,到時我會讓他們去儷郡接應你……回去收拾收拾吧,明日就出發。”
冥冥中似乎有一種預感,君敏心覺得自己此番前行必有大事發生,而這件大事,也許將影響她一生……
……
第二日,一行人護着一輛簡樸舒適的小馬車從宮中出發,出了城門,沿着官道南下儷郡。
此次南下是去暗訪儷郡,蒐集了有力證據後靖王才能公然彈劾儷郡太守,另立新官。因此雙方帶的人都很少,做富家公子小姐出遊打扮,以便盡力隱藏自己的行蹤。
秦隨風功夫不錯,只帶了一位近身護衛,便是趕車的那位瘦高的中年灰衣男子。君敏心帶了三位身手不錯的影衛,兩男一女,俱是一身黑色武袍,騎馬護在馬車兩側。
除此之外,還有靖王派來協助他們二位的一位文官——治書大人董安,一個二十出頭的白面書生,藍袍綸巾,和君敏心同坐一輛馬車。
凝神望着車窗外,君敏心感慨道:“都說南邊儷郡鍾靈毓秀人傑地靈,想必是宛若水墨畫一般精緻的地兒,也難怪姑父整日念念不忘江南故居。”
治書大人董安搖開紙扇,天生微翹的嘴角噙着一抹陽光般的淺笑,悠悠道:“儷郡多人才,但最有名的還要數桃溪隱士沈涼歌。”
“沈涼歌?”君敏心被挑起了興趣,轉過頭來看向那一身湖藍的年輕書生,“去年也曾在新來的文官口中聽到過這名字,看文人的口氣,似乎對其極爲崇敬。董治書,你可知那沈涼歌究竟是怎樣個人物?”
董安笑笑,俊秀的眉眼多了幾分亮麗的色彩:“沈涼歌,徐州人士,傳聞師從桃溪仙道,有經緯之才,能縱橫捭闔布七十二陣,亦能通曉天機。其飄渺無蹤鮮少露面,常年以面具示人,市坊間早有他不少傳言,真可謂吹捧的如神仙一般厲害的人物兒。”
君敏心愕然,“我倒想會會他,看他是否真是那般三頭六臂神通廣大!”
十天後,一行人顛顛簸簸,總算來到了漓郡邊郊的一個小鎮。剛下過一場晚春細雨,地面有些潮溼,君敏心兩腿發軟地從馬車上下來,來到客棧客房的時候,只覺得骨頭都快痛的散架了……
雖說馬車裡用了最柔軟的被褥做墊子,但長途顛簸的日子還是讓人十分受不住,那種感覺彷彿所有的力氣都被消磨乾淨,車輪像是碾在骨頭上一般地疼。君敏心一貫體虛,又未曾出過遠門,一路上吐了好幾次。
同秦隨風草草吃過晚飯,君敏心便回客房歇息了,照例是和那位女影衛一間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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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女影衛排行老九,不過十八九歲的樣子,馬尾高束十分精練,生的不算漂亮,規規矩矩。聽說從小無名無姓,君敏心便一路管她叫小九。
小九點了昏黃的煤油燈,抱起鋪蓋一抖一攤,便在地上打了個地鋪,抱着劍和衣躺下,閉目養神。
身體累到極致反而睡不着,君敏心怔怔望着那盞煤油燈良久,又翻了幾個身,最終還是將臉對着燈光,睜眼許久。
“小九,我睡不着。”君敏心低低地喚一聲,溫聲道:“能陪我聊會麼?”
小九睜開眼,掀開被子坐直身子,道,“您要聊什麼?”
君敏心一見她那副正襟危坐的樣子就好笑。柔軟的黑髮鋪了滿牀,她靠在牀頭望着那位其貌不揚的女子,儘量使聲音平易近人。
“你我私下裡就不必這般拘謹了,當以朋友待之。你平時怎麼和朋友們聊天的,就怎麼和我聊吧,隨便什麼話都可以。”
“尊卑有別,屬下不敢僭越。”小九抱着劍盤腿坐在冰冷的地鋪上,低着眉,聲音恭敬得有些過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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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敏心不禁蹙起眉頭,心裡有些鬱郁的。
僅是片刻的沉默,小九的聲音低低傳來:“屬下,沒有朋友。”
君敏心一愣,有些不可思議地問道,“那你這些年是怎麼過來的?”
“練武,閉關,格殺,吃飯,睡覺……沒了。”
君敏心拿這個沉默寡言的女影衛徹底沒轍。忽然想起陳寂曾說過,無心則無傷,無傷則至強。像小九這般身手至強的影衛,也許早被殘酷的訓練磨去了心,沒有愛恨別離,不知人情冷暖……
君敏心忽然覺得他們很悲哀。昏黃的火光一陣噼啪跳躍,她問:“十三影衛裡,只有你一個女孩麼?”
“回殿下,女影衛共有三位。”
“她們是什麼樣子的,也和你一樣?”
“分管各部門的影衛如非重要情況,是不會碰面的。屬下不曾見過那兩位女影衛,恕屬下不知。”
君敏心頓時噎住了。“所以,這麼多年你們大部分時間都是獨來獨往?對其他同伴也都一無所知?”
“正是。”想了想,小九補充道,“那兩位女影衛分別排行第四和十三,屬下曾聽王爺提起過,那小四是我們中年齡最小的,資質卻很高,調在宮裡做事。”
……影衛居然還能滲入宮廷?宮中女人那麼多,小四會是誰呢?
從宮中女官一路排查到婢女,君敏心想着想着,睡意襲了上來,淺夢裡有清靈的駝鈴聲聲迴盪……昏昏沉沉中,她似乎迷糊地問了一句:
“小九啊,你有喜歡的人麼?”
那一刻,君敏心不曾見到,油燈下小九的面色有了一瞬的崩塌和冰釋。眸中一閃而過的惶措打破了千年冰封的面容,小九擡起頭,愣愣的看着公主淺睡的容顏,然後舒了口氣。
許久,她走過去替君敏心掖好被角,一聲低不可聞的嘆息從她脣邊飄落,帶着苦澀的味道。
“……我們這些下賤人,哪還有愛的資格?”
屈指一彈,孤燈滅,一地月光,一室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