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敏心被自己的母親軟禁於朱榮宮最深處的偏殿裡,那是一座人跡罕至的小宮殿,雖不至於破敗荒蕪,卻是死寂得令人毛骨悚然。
君敏心孤身一人被押進這殿裡,四周一片陰暗的黑藍色,偶見幾縷白紗帷幔招魂似的翻滾飄揚。門在身後沉重地關上,接着便有上鎖的聲音窸窣響起,君敏心抱了抱起了雞皮疙瘩的雙臂,心不在焉地打量着四周冷冷清清的擺設。
桌上一隻閒置的香爐,那瑞獸此時看起來倒像是張牙舞爪的鬼魅。君敏心打了個寒噤,捂住隱隱作痛的心肺咳了幾聲……
忽然,角落裡有一個細微而熟悉的女聲響起:“公主……是你麼?”
君敏心後退一步,啞着嗓音輕喝道:“誰?!”
陰影裡,兩個纖細的身影相互攙着走了出來。君敏心眯着眼仔細看了半響,才發覺那兩人正是自己的貼身丫鬟——木槿和金蘭!
此時她倆披頭散髮、衣衫破舊,臉上有數處青紫的瘀痕,衣衫上更是怵目驚心,道道鞭笞的血痕交疊呈現……君敏心大驚,撲上去道:
“母親對你們用刑了?!你們被關在這裡多久了?”
金蘭緊緊攥着君敏心的衣袖,已是嗚咽着說不出話了,這些天生不如死的生活已讓她幾近絕望,此時見到自個兒的主子,所有委屈和害怕都瞬間爆發,只咬着脣壓抑地啜泣。
“我們已關在這裡大半月,”木槿拍着金蘭的背脊替她順氣,低聲道,“王妃和王守德忙着對付朝官,她沒殺我們已是天大的恩賜了……”
“母親,爲什麼……”君敏心喃喃,扶着桌沿竭力穩住險些跌倒的身子,心中無限悲苦無處訴說。
不知過了幾個時辰,門外有隱隱的火光逼近,接着門鎖被打開,一個窈窕而華美的身姿步入冷殿。
君敏心倏地站起身:是柳王妃!
王妃化了十分精緻的妝容,烏髮高盤,一襲紫紅色的繡金華袍長拖於地。她風姿綽約地走近,玉手點燃室內唯一的燭臺,方纔幽幽開口道:
“女兒住在這兒,可曾習慣?”
君敏心目光復雜,只靜靜地盯着母親。
王妃從侍女手中接過幾疊糕點食物,一一擺放在桌上,似笑非笑地嗤了一聲,聲音比萬年積雪還要清冷。她笑道:
“聽聞女兒今日嘔血了,那天竺毒的滋味如何?”
天竺毒?!她竟是……
彷彿一道天雷直劈而下,君敏心瞳仁驟縮,一個踉蹌險些跌倒在地!她絕望而震驚地望着自己的母親,脣瓣顫抖,卻是說不出一個字來。
藉着燭光,金蘭方纔看到君敏心胸前的斑斑血跡,立刻哭叫着撲過身來,“公主你嘔血了?你怎麼會嘔血!天,天哪……”
一向沉穩的木槿擡起頭直視王妃,冷冷道:“王妃,虎毒尚不食子,你貴爲國母,竟忍心毒殺親女、逼宮亂政,當真是侮辱了你身上這身鳳袍,寒了天下子女的心!”
“賤婢!”
王妃揚手要打,君敏心忙撲過去,死死攥住王妃花紋繁複的衣袖,強忍住胸口翻涌的氣血,悲慼道:
“母親,你當真恨我至此?”
王妃眸中有過一瞬的失神,她緩緩垂下手臂,低頭怔怔地看着撲到在自己裙襬下的女兒,看着她胸口黑紅的血漬,看着她披散的黑髮和蒼白得幾近透明的皮膚……
僅是一瞬,她似乎想到了什麼,眼中閃過一絲疾光。她用冰冷的指腹摩挲着女兒瘦尖的下巴,涼涼地嗤笑道:
“我恨你做什麼?我不恨你,不恨你……”
繼而一手指天,驀地拔高了聲線尖利道:“我恨的是君雪樓!是你的父親!我柳輕月十六歲嫁入靖宮,至今十六年。你說,人一生有幾個十六年?”繼而,她急喘幾聲,聲音漸漸冷了下來,嘲弄道:“他不愛我,從我們初次見面,他便告訴我:他這一生都不可能愛我……因爲,只因爲我是姜朝皇室宗親,是揹負着掌控靖國使命的,一個可憐的女人!我想盡一切辦法,傾盡畢生溫柔,又何曾留得住他的心?”
母親……竟是姜皇爲了掌控靖國而指婚給父親的……?
君敏心睜大眼,緩緩鬆開了緊攥着母親衣袖的十指,瞬間的眩暈,只覺得天翻地覆。
“可我是真心愛他呀,爲了他我連自己的身份都忘了……前幾年老父以斷絕父女關係要挾我,逼我竊取靖國機密,我也是迫不得已,才偷了半本靖軍新軍名冊呈給皇帝……我這一輩子只犯過這一次錯誤,只有這一件事對不起他!可他竟不念十幾年的夫妻情分,不念我是你的親生母親,竟從此對我不理不睬不聞不問,這樣,和將我打入冷宮有何區別?!”
君敏心終於明白了父親對母親的突然冷淡,也明白了兩年前,爲何會突然命皇帝仇初照和落長安來靖視察……原來,是母親竊了靖國軍機!
她跌坐在地,冷汗溼了裡衫:好險!當初若不是小叔及時找來皇帝的親姐鎮壓,皇帝或許真的就會毫無顧忌地削了靖國!
“我那麼愛他……越是愛,越是恨!整個靖宮都是你們君家的,只有我一個外人,雲環死了,沒人同我說話,我生不如死!爲什麼就不能原諒我一次,爲什麼不肯再看我一眼?我不再奢求他愛上我,我只求,只盼着他再看我一眼,和我說說話……”王妃還在語無倫次地絮絮說着,眼角有幾滴冰涼的淚珠滑下,濺落塵埃。她溫柔地撫摸着女兒的髮絲,聲音軟得能滴出水來,但是說出來的話,卻是這般令人毛骨悚然。
她說:“我如今所做的一切,不過是想讓你父親永遠地記住我,哪怕是用恨來維持……雲環還沒來得及給你下足量的天竺毒便投湖自盡了,你雖嘔血,但毒不足以致命。女兒安心,等娘事成之後,娘會帶你一起走,會帶着他最寶貝的女兒一同下地獄!”
明明是那麼一張明媚如花的面容,卻偏偏笑得如同鬼魅。君敏心如墜冰窖,生母此刻帶給她的打擊絕不亞於當年落霞谷那絕情的一箭!
八年前未婚夫的那穿心一箭,八年後來自生母的□□與囚禁。一個是曾經的愛人,一個是血濃於水的親人……爲什麼,爲什麼她兩世爲人,卻偏要消受兩次刻骨銘心的背叛?
君敏心怔怔地跌在地上,形同木偶。
直到王妃走了,夜深霜重,她才慢慢站起身來,咬脣自語道:“既然無法改變,那就坦然迎接吧……我已經什麼都不怕了,什麼都不怕了!”
那墨黑而溫潤的眸子,此時掠起一片深不見底的眼波。那是一種,目空一切的死寂與沉着。
王妃軟禁君敏心的地方十分偏僻,過了兩夜,陳寂那邊一點消息也無,君敏心不免有些擔憂起來。靖王宮如此之大,也不知父親會被關在哪兒,母親會不會爲難他?不知陳寂能不能找到這裡,也不知自己身上的慢性毒能撐多久……
君敏心胡亂猜想着,忽然一坐而起,雙手緊握對木槿金蘭道:“不行!我們不能坐以待斃,得想個法子……”
次日,機會終於來了。
王妃命人將君敏心押到自己的鳳儀殿來‘敘舊’,君敏心趁機掃視了一眼鳳儀殿上下的部兵:守衛森嚴,每不到半刻鐘便有一行侍衛巡邏而過,看來王守德很大一部分兵力都集中在此。
君敏心暗自冷笑:百密必有一疏,王守德此時急需兵力支援,相信這殿上下已有陳寂或小叔的人馬混入吧?
正想着,君敏心只覺腳下一個磕絆,險些跌倒!忽的旁邊一侍衛伸出手來托住她的身子,低聲道:“公主,小心。”
君敏心一愣:這侍衛不正是徐三麼?!
看來自己果然賭對了!想到此,君敏心努力直起身,緩緩展開一抹笑來,擡高聲線對王妃道:“母親,那朱榮宮夜裡寒冷得很,女兒身子弱,受不得寒。本想昨日差人跟您說說,好歹給女兒添個火爐子,不料您的護衛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一刻鐘巡邏一次,兩時辰便換一次崗,女兒實在沒法子出來啊!”
君敏心急中生智,看似毫不相干的短短几句話,其實已將自己被軟禁的地點及守衛情況都暗含其中,徐三若是記得住,自己離脫身之日不久矣!
王妃心不在焉地點點頭,卻是不曾起疑。君敏心長舒了一口氣。
夜裡,君敏心久久不能睡,和木槿金蘭兩個丫頭連衣服鞋襪都不敢脫,只側耳聽着外面動靜,便是一點風吹草動都讓她們驚警不已,生怕錯過了徐三的救援時間。
如此到了後半夜,一陣突兀的刀劍聲響起,外頭一片火光,混合着衆人的打鬥吆喝聲異常混亂。很快,徐三和段十一、宋十等人執刀劍衝進來,抱拳道:
“屬下救駕來遲,公主恕罪!此地危險,請公主和二位姑娘快隨我等離開!”
說罷,身手最強的三人一人摟住一個姑娘,拼殺出重圍,前後亦有幾十位位高手開路斷後,經過半夜的纏鬥,幾經生死,君敏心好歹安全逃出了宮門。
城門外,一個熟悉的少年身影策馬狂奔過來,馬匹還未來得及停下,他便迫不及待的翻身下馬。從渾身浴血的徐三手裡接過君敏心,緊緊摟住,聲音幾近顫抖的哽咽:
“敏兒,我做到了!我找到了師父,也聯繫了秦大人,漠北精兵回來勤王了……我答應你的都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