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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通往拔貢山的路,似錦有點熟悉。
清明,他去拔貢山下祭過舜皇和湘妃;爲草草做滿月酒時,他去過酒香谷買酒。這次去拔貢山,走的似乎也是那一條路。
問起蓋草和百順,都說不是一條路。
似錦認真看了,確實不是同一條路。
蓋草說,拔貢山大着呢。這麼跟你說吧,就好像我們三個圍着一個火爐,或者圍着一個圓桌的酒席。你要烤火是不是,你要吃酒席是不是,你喜歡坐這裡,也可以去坐那裡。這個拔貢山就是我們圍着它坐的一個火爐或者一桌酒席,從哪裡去都是可以的。今天我們不是去酒香谷喝酒,也不是去湘妃廟去祭清明,我們是去拔貢山頂,那些路都不合適,只有走去山頂的那一條路,選一條最適合你走、最快捷的路去。沒辦法,拔貢山大得很,香草溪是她身上的一道皺紋,酒香谷也是她身上的一道皺紋,要感受它的大和廣博,只有到了草帽頂,才讓你真的覺得是這樣。
這條路似乎很少有人走,路的痕跡只有蓋草和百順認得。不,有時他們兩個也不一定就認得。幸好他們都帶了刀,遇到荊棘和藤條密佈無路可走的時候,他們會揮刀砍掉那些拉拉扯扯的荊棘和藤條,重新開一條路來。每走出去一段,他們都會找到過去那條路的痕跡。於是就很興奮,很自得,說自己記的沒錯,多少年了,都還記得這樣一條路。
一路都是密林。因爲是進入夏天了,林子裡那些樹都舒展開了嫩枝新葉,那些鋪在林子裡的枯枝落葉,經過一個雨季雨水的浸漚開始腐爛,腳踩在上面軟綿綿的,還會浸出水泡來。樹林之外的陽光定是炙熱的,但因爲林子太密,樹的枝枝葉葉遮蔽得久,一路走都有絲絲清涼的感覺,連好不容易滲透進來的陽光也是柔柔的,光線裡透出清涼的淡淡綠‘色’。
越往山裡走,那些樹越發高大,一棵大樹就蔭開好大一片,樹蔭下大都是倒塌腐爛的樹,樹幹上長滿了菌類和青苔,即使有幾棵樹硬‘挺’着,也早已枯死,孤零零地立在那裡。歲月真的是厲害,大自然生存的法則就是這樣,一將功成萬骨枯,這樹也是一樣,既然有一棵大樹立了起來,樹蔭下那些沒有抓住機會一同成長起來的樹,也就在歲月的長河裡倒下來,將自己的枝葉化成了‘肥’料,貢獻給了曾經跟它們一起成長的那棵大樹。
同樣的道理,當這一棵大樹或遭遇雷擊,或遭遇暴雪,或者確實經過了數百年數千年老了而壽終正寢,它周遭的那些樹也就會齊刷刷一窩哄瘋長,重新佔領這片漚爛了無數枯枝敗葉變得無比‘肥’沃的土地。而那些竹明顯具有優勢,等不得那些樹種發芽、生長,也許在一個雨季裡,竹林就茂騰騰地盤踞在了那裡,之後不管那些樹木如何的頑強,也很難再進入竹的領地了。
一路所見的那些原始林中,不時可以看到此類現象。
百順說,這邊山樹木多一些,過了山的那一邊就是竹子了,一望無際都是竹,真的是一片竹海。
蓋草說,那邊竹子多,野豬也多,野豬喜歡吃竹筍和竹鞭。因爲野豬多,拔貢山老虎也多,但從沒發生過老虎吃人的事。最後一隻老虎是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期死在山頂的,發現的時候,老虎已成了一具屍骨,皮‘毛’很好,老虎倒在那裡,像堆着的金子一樣金黃。‘毛’皮和虎骨被供銷社收購了去,減免了香草溪一年的生豬派購。
要是拔貢山現在還有老虎可就不得了啦。蓋草說。
百順說,難說沒有老虎呢,竹海那邊千百年都沒人去走了,風一吹,竹海喧鬧起來就像虎嘯,讓人‘毛’骨悚然。百順說千百年沒去走了,那是他習慣‘性’地話語誇張,意思是很久沒去的意思。
蓋草說,要是真的有老虎,拔貢山可就世界聞名了。陝西有個農民叫周正龍,在大山裡拍了一張老虎照片就出了大名發了大財,後來發現是假的,全世界的人把他戲稱爲“周老虎”。嘿,要是發現了真的老虎那還了得啊。現在的野生老虎啊,真是稀世珍寶嘞!
說到造假的事,百順說,這年頭沒有不假的東西,城裡那些‘女’人連身上的‘奶’啵都是用硅膠做的,這世道怎麼得了?還是香草溪人好,吃的都是土裡長出來的,身上也是實打實沒一樣是假的。
似錦說,香草溪那麼好,爲什麼你倆還要出去呢?
蓋草說,我是要出去幹大事。
似錦說,我知道,你是爲了修廟。——那百順呢?
百順嘿嘿嘿地笑着說,香草溪好是好,呆久了還是有些厭煩。
蓋草說,我就佩服大嘴仙,在這山上一住就是幾十年,不曉得他怎麼過的日子。
說到大嘴仙,似錦來了興趣,他很想知道即將面對的這個山中怪人,如何獨自一人會到了這山裡,又如何數十年一直會呆在這山上?百順見過他兩次,還去過他的竹棚,應該會了解一些。似錦就把自己的意思說了,眼睛直盯着百順,希望他嘴裡能說出一些這方面的情況。
百順說,那個人怪,很少說話,自己的家事根本不談。丁乙大叔跟他談得來,在家那幾年經常跟他住在山上。似乎他們之間有約定,再怎麼問,丁乙大叔也絕口不談大嘴仙的事。只是有一回,丁乙聽別人說好久沒看見山上冒炊煙了,就流了眼淚,嘆息說:這個可憐的人又遭罪了。再問,丁乙就再也不說半句話了。
百順說,他所見的大嘴仙其實是個很快活的人。他其實嘴不大,只是在啃咬燉熟的野物骨頭上的‘肉’時嘴巴才大張開着,吃相不怎麼好看。叫他大嘴仙,無非就是說他聲音大,喜歡在雨天或者夜深人靜的時候如野獸一樣在山頂嘶叫狂吼。他披一件野羊皮襖,腳上一雙筍殼鞋,沒憂沒愁的總是笑,他喜歡吹笛,喜歡釣魚,喜歡放套獵野豬和獐麂。他曾經得到過一隻大嘴仙自己做的竹笛,得到過一塊大嘴仙送的臘麂子‘肉’,也親眼見他在高山上釣魚。說到大嘴仙釣魚,百順很來勁。他說,這大嘴仙真是神了,在拔貢山那麼高的山嶺上,還真的釣到了魚,而且釣了很多的魚。
那次是他第一次見到大嘴仙。
那一次他自己也搞不清如何要到這山裡去,也許是閒着無聊吧(無聊還真的讓人發瘋),他一個人就往山裡跑,後來在一處峭壁上,他第一次看見了大嘴仙。大嘴仙正在釣魚,他手裡握一支竹竿,當他提起竹竿時,一星銀白的閃亮讓百順特別驚奇,後來發現那跳動的銀白是釣上來的魚。
竹竿頻頻提起,活蹦‘亂’跳的魚被頻頻甩到岩石上,進了大嘴仙腳邊的竹簍子。百順看得呆了,沒想到在這高山上也能釣到魚。百順禁不住好奇,走了過去。大嘴仙看見百順,也吃了一驚。因爲釣魚時的投入,他忘乎所以,讓人看到了自己。百順卻沒關注他,只關心他釣魚。原來石壁下是一眼深潭,魚鉤上掛着小蟲拋下去,很快就有魚咬鉤。當魚簍裡的魚有一大碗時,大嘴仙住了手。他叫百順去他家裡吃魚,百順就跟着他去了。在大嘴仙的竹棚裡,他第一次吃到了真正的清水魚,沒有一絲半點的佐料,那魚和魚湯竟也鮮美異常。
百順對似錦說,這次我們也去釣魚,也做清水魚吃。
似錦說,那自然好。
蓋草說,不曉得大嘴仙還在不在。
百順說,有那竹棚子,他定然會在這裡,他一大把年紀了,還能到哪裡去。
就怕他不在了,蓋草又說。
百順這才知道蓋草說的,是怕大嘴仙死了。
百順說,不會吧,慶富不是說,頭幾天還見到了炊煙嗎?
要是那是雲呢?
那也是,第一次見他時,大嘴仙頭髮鬍鬚都白了,都好多年了。百順說,可那時看不出他年紀有多大呀。
百順說,他應該還在的。
但願吧。蓋草這樣說,似錦在心裡也這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