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程似錦愜意地坐在木排上,欣賞兩岸風光的時候,排卻停了。
麥慶富說,前面就是落米巖了,等等沙鱉和地狗他們。
他們三個抄起竹篙,把木排泊在河灣裡。
也就是一支菸的光景,白羊灘那頭出現了一張排,麥慶富打了一聲哦嗬,排上也響起了地狗他們歡快的哦嗬聲。
百順說,他們跟上來了!這些傢伙,麻溜得很!
蓋草說,他們都是水牯子一樣的後生,每年都要跑一趟木排的,熟練得很,哪像我們,十年不耕九年不收的,搞不贏他們。
麥慶富說,等會讓他們先走麼?
百順說,還是我們先走。你是村長,你是頭嘛!
麥慶富說,琶
百順就笑,琶鬩彩峭貳
蓋草說,慶富啊,在香草溪,大家還是服你的。像這次村裡修路的事,你一呼百應,沒一個人打退堂的。
麥慶富說,這算是好事嘛,大家都沾光的。他說,我就佩服你們兩個,別說沒兒沒女,都還沒成家呢,對村裡的事這麼熱心。我們這些有兒有女的,哪還好意思打退堂鼓呢。
百順有些生氣地說,慶富啊,你這樣不是罵我們絕了根頭,斷了香火嗎?我跟蓋草哪天真帶一個婆娘回來,真的養個兒子出來,也難說呢!
蓋草也說,保不準我的兒子也有你家雀雀那麼大了呢。
雀雀是麥慶富的二兒子,如今在省城讀大學。
慶富沒想到自己這麼一說,原本是誇獎他們,誰曉得卻傷了他們的心。一想,倒也是,確實這話傷了他們的痛處。慶富沒別的補救辦法,打着哈哈說,就知道你們兩個瀟涼,說不定老婆孩子一大窩,正躲在城裡享清福呢。似錦,你說是不是?
程似錦沒聽清他們到底在說些什麼,隱約就聽到成家不成家的話,就胡亂說了一句:“這年頭,最爽的就是不成家的人了。”
麥慶富說,你看,似錦都這麼說。
他們還要說什麼,後面排上的餓螞蝗喊:“喂,怎麼不走了啊?是在這裡吃飯嗎?”
麥慶富正好想擺脫剛纔的話題,趕緊回答:“剛吃了早飯呢!下了落米巖再吃吧!”
餓螞蝗就催他,叫他們先走。
麥慶富抽了竹篙,往岸邊一頂,木排就晃了出來。他打聲哦嗬,說句“走了啊”,三個人一齊用力,木排就梭出了樹蔭,回到了河心。
蓋草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說了一聲“停”。
百順和慶富停住篙,拿眼睛看他。
蓋草說,叫似錦上岸算了,過了落米巖再讓他上來。
百順和慶富都說,是啊,剛纔怎麼都沒想到呢!
程似錦有些疑惑,問爲什麼?
麥慶富說,落米巖比不得蜂腰口,最險的的就是落米巖了。前面那關,爲甚麼叫落米巖啊?別看這白羊灘好走排,過了那個彎,水路突然就沒了。到哪裡了?這水突然就跌下巖洞了,這水啊落下去,只看見一片白,就像是白米下鍋一樣,所以叫落米巖。似錦,不是嚇你,這一關真的蠻險,放排的沒一個不怕。
蓋草和百順都沒有插嘴,用眼睛看他。程似錦明白他們眼神裡的意思,是說慶富的話是真的,都叫他上岸去。
程似錦說,既上了排,哪還有一個人上岸的道理。你們去得,我也能去的。
麥慶富用眼睛徵求他們的意見,蓋草和百順都沒說話。慶富說,既然這樣,那就一路同行吧。他囑咐似錦,等會下落米巖的時候,定要雙手抱住木頭,不管怎樣都不要放,更不要跳下排去。
似錦點了點頭。
突然覺得木排流動的速度快了,有一種坐在滑梯上快速滑行的感覺。麥慶富說,夥計們,注意了!
程似錦看了前面一眼,河道里的水真的不知道到哪裡去了,只聽見前面轟隆隆響雷一樣的聲音,還冒起兩丈高的水霧。他猜想,這定是落米鍋了。他趕緊俯下身子,胸口緊貼在那堆捆紮在木排上的衣物上,四肢像壁虎的爪子一樣緊緊地扣在木排上的一棵大樹上面。
他聽見麥慶富大喊一聲:起棹!一股巨大的水流像絞索一樣勒住木排,將木排直向一個不可預知的深處拉扯而去。他感到木排和他脫離了河水,像是懸在了空中,一股陰涼的、帶着水汽的暴風從木頭縫裡直穿過來,程似錦感覺自己就要被風捲走一樣。就在他大叫着要飛走的時候,又聽見麥慶富一聲大吼:“落棹;向前!”程似錦聽見啪地一聲,似乎身下的木頭斷了一樣,整個人被重重地砸在水面上,水的衝力將他的胸口撞擊了一下,幸好身下有厚厚的衣服襯墊着,要不然他疑心自己的心臟會從胸脯裡洞穿而出。他驚惶地張開眼睛,看見麥慶富拼命地壓住棹頭,百順和蓋草身子幾乎與木排平行,身體繃成了一張弓,正用肩膀死命地頂着竹篙。木排定格了足足一分鐘,終於在一股翻騰的巨大水泡的頂託下,離開了咆哮的深潭,像一匹駿馬揚了揚鬃毛,然後瀟灑地脫繮前行。
讓人驚魂的落米巖終於拋在了腦後。木排像倦了的水鳥,伏在河面上。河水在這裡才真的是河水,那樣平靜,那樣柔和,那樣溫情地緩緩流。回頭望,那從天而降的水流像一簾銀白的珠子,像一斗下鍋的白米,流瀉而下;水的轟鳴,依然震耳欲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