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瑤河鎮作爲縣城,很古又很新。
這座城因爲風大,也叫風城。
風城從唐代開始一直是縣城,算得上是個古老的城了。後來不知爲什麼,縣城遷到大山之中一個更小的鎮,風城就冷落了許多。也就二十年前吧,一個從京城回來的大領導來視察,在風城的古街上走了一圈,發了脾氣,說小地方的人真是好沒眼水,好好的一座縣城不經營,卻情願躲到那短短一截狗腸子樣的山溝溝裡去吃包穀。後來上上下下費了很大的勁,才又將縣城從山溝裡遷了出來。
風城從此又成了一座縣城,儘管是縣城,但在行政區劃上縣城所在地還是一個建制鎮,這就是瑤河鎮。
因爲是新遷的縣城,規劃、建設都按新要求,跳出了老城區的框架。用大領導的話說,現在建設新的風城就像在一張白紙上畫畫,想怎麼畫就怎麼畫,要畫多大,要畫多美,隨你!這樣一來,風城的模樣兒就全變了,城區擴張到原來的十幾倍,街道房子新得讓外來的人嫉妒得眼珠子都要掉出來,狠不得回去也把縣城改了。待敲敲打打告一段落,一切都靜下來。風城的人發現,不管城區的房子比原來高了許多,但那風卻絲毫不減。風城依舊是一座風城啊!
蓋草在這座小縣城生活了整整三年,一直住在城東的豸山寺裡。離開瑤河鎮之後,他一直在外遊手好閒,已有幾年沒有回來。這次放木排回到久違的瑤河鎮,他自然不肯放棄故地重遊的好機會,要四處走走。
木排一到碼頭,早有約好的木材商過來驗貨,價錢是早就講好了的,錢款一付,幾個人就瀟瀟灑灑地上了岸,住進了旅館。趙‘玉’廣在街頭給他當人大副主任的老庚打電話,想要他招待大夥一回。沒想他那老庚說在開會,沒多說一句話就把電話掛了。趙‘玉’廣覺得很沒面子,罵了幾句。想到受了冷落,氣得不行,就又罵了幾句。大家都安慰他,說領導忙得很,他忙他的,我們耍我們的,又不是吃不起、住不起,管他呢!
蓋草開始就阻擋趙‘玉’廣,叫他不要找他那個當領導的老庚,這下見趙‘玉’廣氣惱的樣子,自然幸災樂禍了幾句。趙‘玉’廣更加惱火,氣咻咻地吃了飯就睡在旅館的‘牀’上。百順和慶富幾個都說累了,加上喝了幾杯酒,也都睡了。
蓋草趁百順、慶富在旅館睡覺的時候,邀上似錦,去他先前住的豸山古寺去看守廟的師父。似錦也很想去古寺看看,就陪着蓋草往那座有白塔的山走。
豸山古寺在舊城區,白塔和豸山是瑤河鎮的標誌。舊城區留有兩條青石鋪成的古舊街道,兩邊都是清一‘色’的木樓。也許是年代久遠的原因吧,木樓多顯得黝黑,只有閣樓上的木板和木欄杆在夕陽的日照裡顯出一些金黃。兩條古街相‘交’的路口有一眼古井,時不時有人擔着井水走過,把本來光可鑑人的青石板滴得溼漉漉的,夕陽在石板上的光影就更加閃爍起來,甚至把明晃晃的光影都投放在那木樓的‘門’窗上。
那些擔水的,那些在‘門’檻上坐着逗孫兒的,很多認得蓋草,見了他就打招呼:“吳師傅,好久不見了,在哪發財啊?”
蓋草禮貌地迴應,問候對方,更多的時候就打着哈哈,說:“哪裡發財啊,到處流‘浪’,討碗飯吃。”
也有的問:“吳師傅,回來啦?還在廟裡嗎?”
蓋草就說:“回來看看啊,看看永福師傅。”
還有的說:“吳師傅,你這麼久到哪去啦?好多人求你看相問卦呢!”
蓋草哈哈一笑,說:“豸山寺的生意總是好。”
一路走過,轉過一個彎,是一座大宅院。蓋草指着這有些荒廢的院落說,這就是碼頭鋪那個王八大人修的宅子,現在是糧站,也廢棄不用了。從院落‘門’口過,是一個長坡,上了坡,是一個更破敗的院落。蓋草說,這是過去的縣衙呢,現在住的是歌舞劇團。
爲了歇口氣,程似錦在縣衙‘門’口停了很久。
縣衙很是古舊。‘門’邊那塊寫有歌舞團名字的牌匾早已斑駁,只隱約留下一點字的痕跡。他‘摸’了‘摸’,牌匾是用縣衙公堂上的匾額做的。深深庭院裡,除了一棵已經枯死的老桂‘花’樹孤零零地站着,其餘的那幾棵只剩下一個已長滿了野草的深坑,很顯然這幾棵老桂‘花’樹已被挖走有些日子了。一條瘦伶伶的、渾身上下沒有多少‘毛’的老狗本來在那棵已經枯死了的老桂‘花’樹上揩癢,看見他一‘露’臉,竟相當的警覺,出人意料地用很惡毒的聲音狂吠起來,一個扯着戲腔卻有些‘陰’沉的‘女’人的聲音從當年的公堂、後來排練的舞臺上傳了下來:“哪個找死啊,公牛,咬死他!”很快,那隻被叫做公牛的老狗就筆直地從桂‘花’樹下衝了出來。
程似錦很怕狗,但他還是想看看那‘女’人的模樣,就賴着沒走。蓋草彎腰撿了塊石頭。那狗就站着不敢動了,吠了幾句,想必沒了氣力,就伏在長滿茅草的廊檐下,把頭埋在兩個前爪上看着他們。那堂上的聲音又響了起來,竟是一段好聽的曲兒:
爲甚的‘玉’真重溯武陵源,
也只爲水點‘花’飛在眼前。
是他天公不費買‘花’錢,
則咱人心上有啼紅怨。
咳!辜負了‘春’三二月天。
那唱詞兒幽怨柔美,唱腔悽婉哀愁,是程似錦熟悉的《桃‘花’扇》裡的曲調。
聽了這曲,他暗自神傷,不忍細聽。正要走,那曲兒又唱了起來,那動聽的曲調就像一雙勾魂的手,牽扯着他的衣角,不由得讓他駐足聆聽:
鎖重‘門’垂楊暮鴉,
映疏簾蒼松碧瓦。
涼嗖嗖風吹羅袖,
‘亂’紛紛梅落宮。
想起那拆鴛鴦,
離魂慘,
隔雲山,
相思苦,
會期難拿。
倩人寄扇,
擦損桃‘花’。
到今日情絲割斷,
芳草天涯。
蓋草說,這是劇團裡有名的‘花’旦,姓陳,叫明蟬,一直沒結婚。過去是劇團的名角,好多年沒戲唱了,人就瘋癲了一般,每天自己唱。劇團裡的人都搬出去了,這個舊縣衙裡就住她一個人。
程似錦聽不得這哀怨的曲調,一聽,眼裡就有淚水要涌出。他示意蓋草趕緊走。那隻狗不知什麼時候從廊檐下走了出來,在那條鋪了青磚、同樣長滿了野草的甬道上看他。奇怪的是,那條叫“公牛”的狗雙眼裡竟也掛着淚,它沒有吠叫,還對蓋草起勁地搖着沒‘毛’的尾巴。程似錦站住了,等那曲兒的餘音從公堂之上飄散殆盡,他才轉身從這兒離開。
蓋草見他心神不寧的樣子,覺得很是奇怪。他揮揮手,叫“公牛”回去,緊走幾步趕上似錦,一路拿疑‘惑’的眼神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