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對於九嶷山地來說,拔貢山是一片更富魅力的高地。
每年農曆的三月或者九月,總有三三兩兩的揹包客慕名來到這裡。三月看杜鵑,九月採紅豆果。看杜鵑花也好,採紅豆果也好,最常去的就是拔貢山下的香草溪。
香草溪是一條蘭草鑲邊,四季流淌着花香、飛舞着蜂蝶,也讓遊客流連的迷人的澗流。沿溪一路流去,散落着七八個寨子,百十戶人家,雖雞犬之聲相聞,但往來的距離總是很遠,因爲溪谷的阻隔,要麼被奔流的澗流分開,要麼隔了數十丈的山崖。但距離再遠,總是一條溪養育,百數十年下來,每個寨子每戶人家都有了血緣親情的相互連接,隨便走到哪一個寨子,哪一戶人家,不管認識與否,只要說一句香草溪,那都是親人。
來這裡的揹包客,多數是厭倦了城裡的喧囂、煩亂和污濁,借了一年那幾天假,來這裡尋點清靜,找些安撫,或是體味一種未曾有過的獵奇的生活。他們有的是朝過九嶷舜帝陵了的,有的直奔這裡而來。他們的到來,讓香草溪的山民猝不及防,常常是在某一天的某一個黃昏,一個滿臉胡茬的男人或者一頭亂髮的女人,揹着一個大挎包推開你的木門,聲音多數是柔和且彬彬有禮的:“老鄉,麻煩您,我想在這裡落個腳。”
對於客人的到來和請求,香草溪的山民總是用行動來歡迎你。他們把你的揹包摘下來,掛在壁板上,抽出一張木條凳,不管有沒有灰塵,總習慣嘬嘴吹一下,或扯了衣袖抹一個遍,請您坐穩。然後端上一杯熱茶,再擺上一瓢花生或者包谷花。
飲茶間短時的攀談,主人從你的話語中聽出了你打尖留宿的意思。把你的揹包從板壁上摘下來,引你上樓去。樓上的客房自然是精心打理過的,走進去有一種很舒適的感覺。主人指點你上樓下樓的路線,指點你物具擺放的位置,指點你晚上便溺的去處,然後說:“你準備一下,待會洗個熱水澡,就吃飯。”
你打量你今晚安歇的處所,或許是挑剔的。翻看枕頭,肥皂洗過的香味還在;翻看被子,雖是粗布,但米湯漿洗過的清香還在。窗戶是油紙蒙的,但沒有風吹動的嘩啦聲;牀頭的油燈注滿了油,燈罩沒有煙燻的痕跡。天花板的木板上糊了當地的報紙,報紙上面的內容大都是你似曾相識的新聞。你拿了換洗的衣物走出房間,門可以關,你也可以不關,門可以鎖,你也可以不鎖,鎖連帶鑰匙都掛在門扣上。
木樓上的過道口,一隻毛絨絨的大黃狗迎上來,伸出溫熱的舌頭親你的手,用同樣毛絨絨同樣溫熱的狗尾巴輕輕擊打你的腿,然後帶你下樓去,帶你走進熱氣、霧氣、飯菜的香味氣瀰漫的廚竈間。這裡很溫暖,竈間燃燒的木柴不時劈啪作響,坐在竈上的小鐵鼎鍋燜着米飯,米飯的香味從蒸汽衝裂開的豁口冒出來;炒鍋上剛剛滾過熱油,切好的菜很熱鬧地下鍋,男主人揮動着鍋鏟不停地翻炒着,有撲鼻的香味嗆出來,惹得倚在大鐵鍋邊打熱水的女主人直打噴嚏。有熱騰騰的水汽包裹着她,她像騰雲駕霧的仙女,讓你有如坐雲端的恍惚。
女主人把一大桶熱水提到廚竈間後面的洗澡房,指着裡面那個碩大的腰盆和正用竹筧往裡注水的池子,告訴你如何往澡盆裡加註冷水熱水。女主人說:“洗了澡,就來吃飯。”這句話的意思是,你洗過澡之後,換洗的衣服就放在那裡,直管來吃飯就是,別的事不用管。
你洗過澡之後,舒舒服服走出來,一桌飯菜制好,酒已斟滿,座位都給你留了:“來,請上坐!”你若推讓,一家人都站着,眼巴巴看着你,讓你極不舒服,你只有坐下。
飯菜都是你在城裡吃不到的,很家常,卻很爽口;酒是低價的米酒,卻是家釀,很香醇很有後勁。酒過三巡,陸陸續續會有村裡的人來,偶然來串門的模樣。見了你,“哎喲”一聲,說來客人啦,並責怪主人來了客人也不叫人來陪。說過,主人加了一套碗筷,那人也就不客氣坐了進來,端起酒自己先喝下一碗,說後到罰酒三杯。之後就敬客人。如此,直到寨子裡每一戶都來了一個,敬過酒才罷。你酒量好的話,還可以參與他們划拳,他們划拳都講喜彩,全套下來,文采十足,韻味十足。你不懂,他們也不怪,以指爲中。
常常是敬不了幾杯酒,客人就醉了。主人把你攙扶到客房,安頓你睡下,幾個人照例喝酒、划拳。你躺在牀上,朦朧中聽到有人說你,說你的長相、你的穿着、你的酒量,說起你生活的某座城市如何如何,他們或許沒有誰去過,只在書上或地圖上看過,但聽到這裡,想到你在城市裡的親人,在城市裡的種種際遇,便勾起了你的百結愁腸和萬千思緒,今夜,你枕着溪流,聽着松濤,睜着潮溼的眼睛,你該如何安睡,進入夢鄉?
第二天一早,主人來敲你的門,叫你吃早飯。推開虛掩的門,房子裡不見了你的蹤影。摸着仍有體溫的被子,看着枕頭上你留下的兩百塊錢。主人笑笑說:“這些城裡來的人,就是生分,比我們還怕羞,還怕見人!”
在香草溪,幾乎每家每戶都有這樣的遭遇。
香草溪的故事也就在來往的客人中間一天天延續……
而這一回,在香草溪鄧家被狗咬的這個人,遠沒享受到別的旅客有的禮遇,他的遭遇比來這裡的任何一個遊客都糟糕得多。看得出,他並不僅是被狗咬了,而是病了,肯定地說,他在被狗咬之前已經病了,且病得不輕。
這個人要到哪裡去,如何安頓好這個人呢?正當人們深感棘手的時候,寨子裡一貫遊手好閒的鄧百順卻把他揹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