鄯州古稱西平郡,地傍吐谷渾,距離青海已經非常近。至於河源軍,顧名思義,即就是駐守在大河源頭的軍隊。
鄯城乃是鄯州的州城,至於河源軍的駐地則位於更西側的湟源,彼此之間距離有六七十多裡。由於道路所經主要都是湟水谷地,所以地勢平坦開闊,路途行走起來並不崎嶇。
李潼在黑齒常之等人擁從下,沿着湟水策馬西行。此境雖然並不屬於真正的高原範圍,但低氣壓仍然帶來一種明顯的氣喘感覺,在這樣的環境下活動,人馬氣力消耗都會加倍。
不過李潼只是策馬遊行,也沒有沉重的披甲負累,些許不適還不足以影響行動,且漸漸的就適應起來,呼吸頻率歸爲平常。
行途中,李潼看到湟水水勢頗爲洶涌,已經隱隱有了幾分春汛的氣勢。而在湟水河谷周邊,則存在着大片已經經過開墾的土地,此時的田野中,正不乏役卒在辛勤耕作着。
如此一幕幕畫面收入眼底,倒讓李潼頗感意外,拋開與內陸有着明顯差異的氣候,他眼下所見河源周邊,無論是水文環境還是耕地資源,都不遜於內地,甚至還隱隱超過關中有些地區,大異於此前對隴右邊地的刻板印象。
“數水源出青海,境中又有多座雪山,春夏回暖,雪水消融,河渠灌滿,自然能守營田之力。”
黑齒常之順着雍王殿下視野所及講述道,戰爭不只限於刀兵弓馬,所以今次雍王出巡也不只限於各路烽堡,他也在沿途將河源軍各種經營情況稍作講述:“往昔此境累年屯墾,營田五千餘頃,年收五百萬斛,不獨河源軍足用,隴邊各境也都大受裨益……”
講起過往的成績,黑齒常之也不乏自豪。
河源軍是他篳路藍縷、一手建立起來的,這麼說毫不爲過,此地鎮守軍卒是他在承風嶺之戰中逆勢夜襲、捨命反攻才從吐谷渾境中帶回鄯州。
而當時的朝廷能夠給予的實際支援也實在有限,當時河源駐軍甚至飢困到需要一邊樵採漁獵,一邊抵抗吐蕃不斷的進攻。
稍得立足,第二年吐蕃便又向河源發起猛烈進攻,當時黑齒常之在良非川以寡敵衆,大敗蕃軍,斬獲豐盛,如此才穩定住河源形勢。
斬獲的那一批軍資便成了河源軍經營的根本,基於此黑齒常之在河源深刻經營,且耕且戍,並結合地勢營建烽堡七十餘座,用以組成一個完整的防控體系。
自此之後,蕃馬不敢大舉東進數年之久。一直到了垂拱年間,朝廷徵調黑齒常之歸朝平定徐敬業之亂,兩國之間都沒有再發生大規模的戰事。
論欽陵雖然號爲吐蕃軍神,但在面對黑齒常之,仍然不敢輕動窺探之念。可以說,如果沒有黑齒常之與河源軍,那麼在經歷了大非川與承風嶺兩次大敗,二十多萬唐軍飲恨青海之南,那在與吐蕃的交鋒中,大唐真是顏面無存。
一路上,黑齒常之淺述故事,李潼則洗耳恭聽,並不覺得黑齒常之是在刻意賣弄。當然就算是賣弄,他也有這樣的資本。
同時李潼心裡不免感慨,他爺爺李治這個皇帝前半生做的真是所有帝王夢寐以求的狀態,繼承了貞觀遺澤,在內控制權臣,對外攻滅強國,可以說是恣意至極。
可這一切持續到大非川之戰便戛然而止,吐蕃勢力壯大、已經難以遏制,國內窮兵黷武、極盡擴張之後的各種弊病也紛紛爆發出來。
包括李治自己,也身受病痛折磨,妻子尾大不掉,儲君屢屢翻車。以至於李治再也沒有了此前那種威猛的莽勁兒,大非川一戰後休養足足將近十年,終於到了儀鳳年間,適逢吐蕃贊普去世,纔再次發兵攻入吐谷渾,結果所託非人、以李敬玄書生點兵,遭遇了一場比大非川還要更加慘烈的承風嶺之敗。
接連兩次大敗,李治與大唐帝國都頹勢顯露,以至於之後不久,突厥便死灰復燃,叛起漠南。前半生意氣風發、風光無限,後半身病體衰弱、內憂外患。若是沒有後繼的延續,李治與隋煬帝的人生歷程倒是頗有相似。
“九曲、湟源等境水草豐美,不遜關中,唯一可憾者便是耕不足年。若是七月之前穀米不能入倉,則只能飢寒盼暖。卑職此前所困,便在於河源積儲所耗無幾,若再誤今春農事,則後事更加艱難……”
胡地八月非飛雪,耕收期過於短暫,是制約農事發展的一大因素。
儘管黑齒常之離任之後,繼任的婁師德在原本的屯墾基礎上再作增益,使得河源軍全盛時期屯墾規模達到七千餘頃,耕地更是橫跨湟源、洮水,大益民生軍事。
但再豐厚的積儲也耐不住幾場大戰的消耗,朝廷在西域的經營極大耗空了河源軍的儲蓄。
婁師德歸朝之後,河源軍屯墾失治,再加上吐蕃論欽陵已經解決了其兄被殺的內亂,再次返回青海坐鎮,加大了對河源的侵犯力度。等到黑齒常之再次回到河源坐鎮時,原本的屯墾規模已經被壓縮一半有餘,到了今年若再失耕,則將有無以爲繼之危。
所以此前,無論是哪一方使者來聯絡黑齒常之,他都要問一問對吐蕃的策略,就是不願看到他一手建立起來的河源軍被拋棄。而最終,只有雍王表示出了對河源軍的大力支持,更親自率引大軍、押送物資登隴。
一行人走走停停,上午時分便抵達了河源軍駐地所在的湟源城。不同於鄯城的喧譁熱鬧,湟源此地氛圍就顯得肅殺得多,進出人馬刀甲齊備,一路上崗哨盤查。
“湟源雖然號是河源軍駐地,但大軍齊聚於此的時間卻不多。由此西出,三十里外便是赤嶺,赤嶺東西便是兩國糾殺所在,幾乎無日不戰。”
順着黑齒常之所指的方向,李潼極目望去,看到地平線逐漸攀高,已經不復一馬平川。今日陰雲薄積,視野不算多好,但仍然能夠看到峰嶺雪頂與天上漂浮的雲層依稀相接。
一行人入城之際,城外營前卻有喧譁聲傳來,幾名甲衣凌亂、血跡斑斑的甲士正圍堵住營中軍需官大聲喝罵道:“老子麻崗嶺烽堡越年以來,劈殺蕃賊近百,今日爲賊所寇,十幾人重傷待治,你們這些軍賊敢說無藥?”
李潼見狀,正待轉步走過去,卻被黑齒常之給制止了:“此境已非萬全,殿下輕易還是不要現身。”
“營中儲蓄已經這麼艱難了?”
看着幾名剛從前線退回的勇士們虎目泛淚,李潼情有不忍,深吸一口氣沉聲問道。
“所儲尚可支月用,但是要封倉備戰,不知來日戰烈幾何,有備無患。”
黑齒常之見雍王還待張口,又繼續說道:“殿下仁恩體恤,但關內軍資一日不抵湟源,倉舍一日不可輕開!”
河源前線攻防戰事的慘烈遠超李潼此前認知,他也遠做不到鐵石心腸,能對敵人兇狠,但卻不忍見自家將士瀕死難救。不過他也不會輕易質疑黑齒常之的決定,只是掩面而走,心中的責任感卻變得越發沉重。
“若吐谷渾不失,隴右情勢不至於如此危困!”
黑齒常之這一感慨,李潼也有認知,但終究還是基於紙上談兵的概括,沒有太過深刻的感受。當一行人在湟源大營中短作休息然後抵達赤嶺烽堡時,李潼才真正感受到這句話所蘊含的意義是多麼沉重。
赤嶺即就是吐谷渾與大唐隴右的地理分界線,峰巒聳起綿延數百里,東面便是隴右的鄯州,西側則就是青海海東地區。
在赤嶺山道中蜿蜒前行,途徑一處烽堡下沿的山坡時,李潼還看到崎嶇的山路碎石下仍有人體骨骼隨意拋撒,只是不清楚戰死此處的究竟是吐蕃人還是大唐將士。
此一類的痕跡在赤嶺山道間比比皆是,數不勝數。最初李潼還頗有感慨,但漸漸的,對此已經有些麻木,只是一邊艱難行走着,一邊傾聽黑齒常之的講述。
“國之論者言及大非川、承風嶺之敗,無不扼腕嘆息。但卻不知,若赤嶺爲賊所據,若再求此敗都已難得……”
可是隨着吐蕃拿下了吐谷渾,戰場的天平便向吐谷渾傾斜,雙方往年兩場大戰,無論是大非川還是承風嶺,都是發生在吐谷渾境中,換言之哪怕付出了這麼大的代價,大唐軍隊仍然沒有進攻到吐蕃本土!
然而任由吐蕃侵佔吐谷渾的惡果並不止於此,若局勢仍然按照原本的歷史發展,未來的大唐將會爲這個戰略失誤付出更加慘重的代價,時間將以百年爲計!
登上一座峰嶺之後,李潼環視四野,若有所思,然後便問道:“此境可有烽堡名爲石堡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