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遊藝率衆返回合宮縣廨時,街鼓已經響過幾通,立足未穩,便被縣吏通知縣丞正在署中直堂等候,着他返回後即刻去見。
此刻傅遊藝已經很疲憊,畢竟六十多歲老人家,沿洛水南北奔波大半天,更不要說早上在三王府還被河東王把腦袋給開了瓢。
但見縣吏神情嚴肅,他也不敢怠慢,只能強打起精神來,往直堂行去,邁步行入堂中,對着端坐於正堂縣丞拱手道:“知府君使人召見,卑職不敢怠……”
“這一整天去了哪裡?”
縣丞名爲蕭至忠,四十出頭的年紀,正在捧卷讀書,眼見傅遊藝行入,丟下手中書卷,開口便打斷了他的話,神態很是不悅。
“卑職……”
“調出吏丁三十餘人,我聽說是去了洛北,誰人使你去的?”
蕭至忠更不給傅遊藝發話的機會,直接拍案逼問:“什麼時候縣事已經伸到了洛北?傅某已經不是氣盛少年,你不知曹士越境會被御史言問?”
聽到縣丞如此不客氣的斥問,傅遊藝一時間也是老臉羞紅,年老位卑已經讓他很難爲情,更被比自己年輕得多的上官斥責不懂事,自然更加羞憤難當。
“今日並非卑職輕率浪行,履信坊河東王要往拜魏國寺,恐於行途喧鬧,隨員不足,才……”
官大一級壓死人,儘管心裡已經恨不痛快,但傅遊藝還是硬着頭皮解釋說道。
但他不說還好,一說蕭至忠神態更加不悅:“那我倒要問你,你究竟供事王府還是供事縣廨?這麼熱心權門私事,不如明日卸任入府?履信坊外卒士衆多,要靠你一個縣中老吏牽馬拱衛?如果再有下一次,我不會只在直堂問你,退下去!”
“是、是,卑職再也、再也不……”
傅遊藝一臉窘迫退出直堂,一路垂首疾行,就算途中遇到縣吏打招呼,他也黑着臉不作迴應。
他在神都沒有官邸,只能住在縣廨後方的廂舍,一路悶行返回自己的房間,斥退兩個縣中分來的老僕,重重的關上了房門,負手站在房中良久,他才擡手捂住臉龐悲泣起來:“惡官怎能如此辱我……”
雖然在一衆縣吏面前,他也是堂堂一位主簿,但在真正的官場中,不欺少卑,不敬老尊,像他這種又年老又位卑的,則又是最受鄙視看輕的一種。
哪怕已經就任畿內赤縣,但前程也幾近於無,即便是兢兢業業幹滿一任沒有出錯,說不定就直接老死在首選待授中。
如果仍是輾轉外州,到了傅遊藝這個年紀還是如此卑品,一顆心肯定也已經是拔涼拔涼。
可是偏偏在將要服老之際被授予合宮主簿,眼見到那些寒庶卑鄙之衆都能邪途邀進,乃至於直接官授五品,他心裡自然充滿了不甘心!
那些小人驟幸的事蹟,他聽了太多,自覺得這些人也實在沒什麼了不起,那些手段他也玩得出,欠缺的只是一個機會而已!
心中正自悲傷,緊閉的房門卻被叩響,並響起衙役低喚聲:“傅主簿睡了沒有?下吏已經打聽到……”
“稍等,稍等!”
聽到這聲音,傅遊藝精神頓時一振,擡手狠搓臉龐,悲態蕩然無存,這才舉步上前開門,將人請入房中。
來人正是此前他安排在洛北的其中一名衙役,其人行入房中一臉神秘道:“下吏兩人尾隨那幾個走卒,到了偏僻處稍作逼問,果然他們交待積德坊魏國寺後一戶園邸有異物出沒,但是否瑞物,卻含糊不清。馬十三返回坊裡準備夜探,下吏返回來告……”
“那幾個走卒在哪裡?有沒有帶回?”
傅遊藝聽到這裡,老眼已是神光熠熠,忙不迭又發問道。
衙役聞言後便尷尬搖頭:“當時街鼓將要響起,那幾人又飛車奔逃,下吏恐驚動洛北巡卒,不敢窮追。但見他們炭車痕跡還新,不是遠途入洛,想必就是左近炭工,來日可以細索。時下只是盛夏,都內用炭也少,搜索應該不難。”
傅遊藝聞言後便點點頭,但心中還是有些隱憂,話雖如此,若那幾個炭工是洛南人,倒是可以仔細搜索,但卻是在洛北,洛陽縣自然不會容許他們去仔細盤查。
“今夜且先如此,明日、”
傅遊藝講到這裡,又想起剛纔縣丞蕭至忠對他劈頭蓋臉一頓訓,心中便有幾分遲疑,沉吟片刻後纔將心一橫:“明日再集今日同班,且先隨我出城,去上東門等候馬十三消息,若此事是真,咱們即刻、是了,那園邸是何家宅院?”
“下吏匆匆返回,實在無暇細問。”
“那就明日再說,回去罷,早睡早起,養好精神!”
傅遊藝擺擺手屏退這名衙役,又有老僕送來飯食,午後備好的胡餅,此刻早已經冷硬下來,涼掉的羊肉也羶氣濃厚,全無調料,芹菜熬煮的菜羹更是清淡寡味。
傅遊藝滿腹心事,勉強吃了幾口,只覺得味同嚼蠟,擺手斥退老奴並吃食,就這麼空腹合衣躺在了牀上,自然是輾轉反側,一夜無眠。
第二天天還未亮,傅遊藝便瞪着密佈血絲的兩眼早早起牀,他在縣廨中滿心焦躁的徘徊走動,好不容易等到晨鼓敲響便匆匆行入直堂,請人通知縣令他今日要出巡城外鄉野。
稍作備案之後,不待縣令答話,他又行入班房去召衙役。但這些衙役們似乎也受到了教訓,應者寥寥,勉強拉出來十多人。
此刻傅遊藝滿心的大計劃,也沒有心情再在縣署中作什麼人事扯皮,拉着這十幾個衙役便匆匆行出縣署。心中自然難免腹誹,若今次果然有獲,那些衙役們不跟隨他行動是自己倒黴。
想到積德坊終究是在洛陽縣治下,傅遊藝也留了幾分小心,並沒有直接穿上扎眼的官袍,只作尋常打扮。
一行人繞行至洛南建春門出城,而後沿外郭牆馳行向北,趕到洛北上東門的時候,已經到了晌午時分,城門前早已經排起了長長的出入隊伍。
積德坊緊鄰着上東門,滿心焦躁的排隊入城後,傅遊藝放眼一打量,便發現了正在內城門附近遊走等候的衙役馬十三。
那衙役見到傅遊藝一行,忙不迭跑上來,一臉激動道:“有、有……真的有!”
“慢點說,詳細說!”
傅遊藝雖然也是急得不得了,但見衙役馬十三如此,心情反倒變得平靜下來,甚至還頗爲體貼的自掏腰包,讓隨從去就近坊裡買來一些吃食,就在橫街槐柳樹蔭下與屬下衙役們同食。
“下吏昨夜歸坊,自稱公差耽誤被阻坊中,借住一宿。那戶人家也收留,入夜後在園邸裡搜索,好大一片果園栓着惡犬不敢靠近,但遠遠見到一團白光在果園飄遊、或是白鹿、或是……”
傅遊藝聽到這話後,已經驚喜的不知該要如何表達,白鹿赤熊、玄狐玉龜,那都是標列史籍的上瑞啊!
道聽途說,他自然不信,但親自派出的衙役居然都言之鑿鑿,加上自己內心也是多有期待,自然就沒有再懷疑的道理。
他深吸幾口氣,讓心情稍作平復,擡眼看看聳立於積德坊中魏國寺那高大的舍利塔,口中不乏怨氣道:“天數感應真是厚此薄彼,共在一城,偏偏洛北能獨得如此多的神異!”
“是了,那一戶是誰家園邸?園中生此神異,怎麼就沒有發現?”
感慨完畢之後,傅遊藝還沒忘記詢問最重要的問題,能夠依傍魏國寺享有這樣一片規模不小的園邸,想來不是尋常人家。他就算明知有神異在其中,也不好貿然登門強行搜索,昨天腦殼被少王砸出的傷口還沒有消腫呢!
衙役是一個機靈人,當然不會忽略這樣一個重要問題,聞言後便說道:“園墅雖然不小,但居人卻不多,在外一羣客奴,根本不知家主身份,內居多是婦流,下吏探問幾次都不得答案。此前又在坊間抓人去問,只說日常往來多翊府閒衆,推想應是南衙某位將軍外宅,家有悍妻,不敢張揚……”
周遭衙役們聽到這話,俱都不乏侷促的嘿嘿笑起來,類似權門隱私,他們這些底層下吏最樂於打聽傳頌。
傅遊藝聞言後心中不免遲疑,多多少少有些犯怵,除了得罪權門之外,他還不得不考慮洛陽縣的問題。
關於諸圖讖祥瑞事蹟,朝廷也有儀軌規令,必須由當地所在州縣驗明真假與否,再決定是否要呈獻。他這一次算是跨界打劫,一旦衝進去,不止要得罪園邸主人,連洛陽縣也一併給得罪了,想想也真是挺刺激。
但在幾番掙扎後,終究還是搏求權勢富貴的慾念佔了上風,小作沉吟後,他便吩咐衙役們說道:“衝入之後,只說縣廨抓賊,快速搜索,得手即退,不與主人糾纏!只要衝出上東門,便再無顧忌!”
也幸在積德坊緊鄰着上東門,傅遊藝暗暗估算,衝入進去搜索一番,若能萬事順利,用不了一刻鐘他們就能逃出上東門。
就算園邸主人告官,洛陽縣廨還遠在兩坊之外的毓德坊,往來之間頗有路程,只要不被捂在坊中,瑞物在手便萬事不懼。
每臨大事,當有決斷,傅遊藝此際也是滿心的豪氣干雲,大手一揮道:“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