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四月下旬開始,黃河北岸便開始陸續出現南來的甲卒,這自然意味着朝廷的定亂策略已經初步產生了效果。
這對時局的進一步發展無疑又是一個利好消息,新任的洛州官員們也即刻趕赴孟津,着手處理歸國卒衆的接收與安置問題。
五月初,歸國人員數量陡增,有的時候一天之內便能接收到數千原天兵道軍卒們。這樣的情況也是可以預見的,畢竟朝廷這一次給天兵道衆將士們的惠令實在是太優厚了,只要能夠活着返回河洛,人人境遇都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特別是對尋常的營卒而言,所謂的建功立業、豹尾封侯,與他們都太遙遠了。
一旦被徵募入軍,便意味着餘生可能都要被困在營伍中,而真正的軍旅生活的主流絕不是金戈鐵馬的浪漫與殺敵建勳的壯闊,有的只是漫長到幾乎沒有盡頭的徵期、缺衣少食的戎行以及各種繁忙沉重的營事。
而且由於他們作爲募卒,朝廷本身都還沒有建立起一個完整的募兵補償機制,也讓他們的經濟狀況得不到保障,自然也都想擺脫這樣的生存狀態。
現在只要能夠返回故鄉,便能免役出軍,甚至還有田畝給授,這給人的吸引力實在是太大了。
眼見歸國卒衆數量激增,洛陽朝野民衆們無疑也是大大鬆了一口氣。此前雖然秩序已經重新恢復,但滯留河東的十萬天兵道大軍無疑是一個莫大的威脅,一旦真正發生了戰爭,對局勢的穩定無疑都是一大傷害。
與天兵道大軍歸國同時發生的,則就是三萬關中軍隊抵達洛陽。這一次就不再是虛張聲勢了,而是實實在在的人馬增援,甚至爲了確保關中局勢的穩定,這一路兵力對外宣稱雖然只有三萬,但實際上卻是四萬大軍。
雖然大軍的增援虛虛實實,但有一點是不假,那就是如今的朝廷於河洛一地、已經擁有了起碼六萬大軍。而且還並不是倉促徵募的新卒,而是過往數年時間裡陝西道行臺所徵發、集訓出來的中堅力量,是可以直接發動征伐、投入戰場的老練之師!
幾萬人馬增援的同時,也帶來了一個關中最新的消息,那就是此前潛逃關中的廬陵王嗣子李重潤於京南暴露行蹤,但因仍然恃兇頑抗,漢王李光順勸降無果,勒令格殺於京南杜曲,並相關涉事諸家,一概查捕,只待朝廷降令施刑。
當然這只是一個表面的說辭,李重潤被捕與伏誅的過程另有一番經歷,實情甚至有些荒誕。
“廬陵王嗣子並非受捕於城郊,而是入城浪遊東市之際爲不良人追蹤捕獲,起初亦不知其身世,萬年縣推問之際纔有覺。漢王殿下驚知入衙提走,之後便於杜曲加刑……”
此番隨軍入都的李陽將真實的情況講述一番,而李潼在聽完後不免也是感慨大生。
他這個長兄平日裡並不顯山露水,待人接物也都是內斂和氣,但真正臨事之際講到決斷之能,也的確是不失狠辣。
年初李潼出兵東行之際,李光順還勸告他愛惜羽毛,儘量不要濫殺宗親。可當李重潤這個堂弟落入手中後,不獨即刻處理掉,甚至還藉此牽連了一批關隴殘留人事。
原本李潼還有些擔心行臺大量人事、甲力抽走後,他長兄能不能控制得住關中形勢,現在看來是可以放心了。
關中他經營數年,雖然有信心輕易不會受到撼動,但就怕一些賊心不死的關隴殘餘勢力頻頻搞事情,若外敵再趁機蠢蠢欲動、寇擾邊疆,即便形勢不會徹底糜爛,那關中的力量也很難盡使於關中。
李潼如今身份所限,在處理宗親的問題上很難恣意任性,特別他三叔四叔雙雙斃命於洛陽的動亂中,這件事本身就是他清洗朝中隱惡勢力的一個藉口。可如果就連他都任意的虐待、殘害宗親們,無疑是說不過去的。
所以需要他奶奶出面、才能正式廢掉他四叔的地位,而有關他三叔的罪名與處斷,這段時間他也一直在模糊此事。就算有相當一批時流因與他三叔勾結而受死,主要的罪名也只是劫持藩臣、欲圖不軌。
想要對他三叔的問題進行進一步的處理,則就需要等到十月歸祀、正式確定大位所屬,才能代表祖宗們正式論罪處罰他三叔這個宗家孽類。
在這個過程中,李重潤這個廬陵王嗣子無論是潛伏鄉野、還是浮出水面,其人身上必然會產生頗多的人事糾纏。
現在李光順替李潼做了這樣一樁惡事,同時又顯露出其人強硬狠辣的一面,對於關中情勢的震懾力也因此增強,的確是有了獨當一面的能力,讓李潼可以更專心應付關東諸事。
過去一段時間裡,廬陵王事蹟與存在感本來就在被刻意淡化,所以有關其嗣子落網伏誅一事,李潼也並沒有進行什麼宣揚。
當然就算是宣揚了,朝中對此只怕也沒有什麼關注度。現在朝臣們最關心的,無疑還是李家另一個孫子、嗣相王李成器。
有關這一點,朝臣們也並沒有好奇太久,伴隨着天兵道大軍蜂擁歸國的浪潮,嗣相王李成器也返了回來。只是返回的並非一個活生生的人,而是盛殮於棺槨的一具屍首。
張嘉貞等河東之衆押運着嗣相王棺槨渡河南來,而在大河南岸的孟津渡口,一身素白的李潼也已經率領衆朝士們於此等候。
大船緩緩靠岸,先有素縞甲兵將嗣相王棺槨搬下了船,及後裴思諒、敬暉等原天兵道文武官員們也次第下船,雙腳方一落地,便將雙膝跪倒,匍匐膝行入前,口中則悲呼道:“臣等罪大,前事失於輔弼,以致嗣相王輕結賊胡。制誥入軍之際,又逢軍中奸惡弄事,意欲外結突厥賊寇、分裂家國……”
李潼臉色肅然,並不搭理羣員呼聲,只是緩步入前,俯身看了一眼棺中嗣相王屍體,片刻後驀地揮拳砸在棺木上,繼而抽出佩劍,遙指裴思諒等人怒聲道:“爾等罪則罪亦,竟敢如此惡罪加我元親,使天下笑我宗家失義!嗣相王是我皇叔元息,生人即天家瑰玉,豈會受惑於胡羶邪說!”
“臣等知罪,死不足惜。然所言諸事,亦罪證確鑿,惟乞監國元嗣並朝堂諸公明正審裁……”
諸員仍深跪在地,另有甲員則將一些首級、人犯以及往來的文書呈送上來。
眼見到這些證物呈現,李潼神情也是一黯,雖然慚愧於自己殺人誅心的行徑,但還是當場宣佈以刑部侍郎杜景儉爲宰相、會同諸司,將此事嚴查到底,給天下人一個交代。
之後,在羣臣力勸之下,李潼仍然固執己見,親自徒步引送嗣相王棺槨歸城。
這一個態度,既是做給羣臣看,也是向躺在棺槨中的堂弟表達一份自己的歉意。發生在太原城的一系列動亂,細節他也並不盡知,但有一點能夠確定,那就是他這個堂弟絕對沒有膽量做出勾結突厥、分裂國家的惡事。
但無論有沒有膽量都好,這一個罪名註定要扣實。因爲他是大唐元嗣,是需要絕對正義,同時也不能容忍任何分裂社稷的罪行。
眼下都畿形勢雖然越趨穩定,可四方反饋回來的消息也越來越多。河北方面,繼相州刺史孫佺舉兵作亂之後,另有邢州、趙州、冀州等諸州拒應朝廷制令的宣達,而這幾州官員都是他四叔揀授。
李潼根本沒有時間去與他們掰哧是非,只能在最短時間內統合輿情聲調,凡有不服從朝廷制令,無論任何理由,統統都是悖逆之徒。而且因爲這幾州人事阻斷,一直到現在爲止,朝廷甚至都不知道契丹究竟有沒有繼續寇掠河北。
與此同時,突厥默啜這個機會主義者也並沒有就此安分下來,位於朔方東北的東受降城附近已經開始出現突厥騎兵活動的痕跡。
在如今的朝廷對突厥態度強硬堅定的情況下,默啜如果想招引、籠絡漠南那些羈縻州勢力,極有可能會打起他四叔一系的旗幟。所以李潼也必須要提前把這條路堵死,讓諸羈縻州不能以此爲藉口騎強反覆。
當隊伍一行抵達皇城西麗景門的時候,相王家眷們已經等候在此,連日服喪已經形容憔悴,再聞如此噩耗,一家人更是悲痛欲絕。及見嗣相王棺槨進前,紛紛行走上來趴在棺上號啕大哭,那悽楚畫面令觀者無不大感酸楚。
“多謝堂兄引我阿兄歸國,元嗣國事繁忙,不當再以私情長擾,我兄弟自扶棺歸宮,請元嗣殿下歸堂理政……”
家中噩耗接連發生,極短時間內李隆基就變得成熟起來,扶棺悲哭片刻,又轉過身來對李潼長作一禮並說道。
李潼微微欠身,還未及開口,另一側宋璟卻出班發聲道:“嗣相王仍有案事系身,不當奉入宮閣安置。若推案不爲清白,一身罪孽恐污先靈!”
“你、你胡說!我阿兄怎麼會、怎麼……懇請堂兄垂憐!”
李隆基聽到這話,臉色頓時一變,先是怒視宋璟待要爭辯,頓了一頓後又轉向李潼悲聲道:“日前還是滿門和樂,少息深得父兄關照,轉眼禍如天崩,讓人淚乾斷腸……”
“宋學士退下吧,此事我自有決斷!”
李潼這會兒也皺起眉頭,指着宋璟不悅道。
然而宋璟聞言後卻並不退避,索性當道跪拜並大聲道:“臣不知殿下有何決斷,但料想無非厚恤人情。相王一門哀事連舉,確是人道之悲。但若嗣相王論罪爲實,身幸則國悲,身隕則國幸!殿下於宗家則元嗣,於社稷則獨樑,或懷仁存恤縱於私情,然在事者將何所投效?
此案內涉河北、河東之不臣,外及關山漠南之不化,案事仍晦,嗣相王若先徇情入堂,微隙先裂於宸居,必有鴻溝彌張於天下!天下爲大,治大則必以嚴明,一家爲小,小睦唯守於分寸!亂典刑而彰私情,明主所不取。內之不臣、外之不化,若趁隙遁於法網之外,來年同爲悲聲者,恐不只一家!”
隨着宋璟一番陳詞,接着又有數人出班,包括新任宰相併接手案件的杜景儉等都發聲贊同。
李潼在沉吟一番後,才稍作讓步,不再將嗣相王與相王同堂停棺,而是先停棺於皇城宗正寺官廨中,並由自己親自送入,着一員六品朝臣於此專護。
“堂兄少壯當國,只有威重,才能衆畏。今悍員當道勸阻,以狂大之言干涉宗傢俬事。彼員得於直名,堂兄你卻冤受薄情之譏。這樣的心機,不是純人……”
離開宗正寺的時候,李隆基又行至李潼身邊,垂首低聲說道。
李潼聽到這話後先是一愣,片刻後嘆息一聲,拍拍李隆基的肩膀說道:“三郎尚身短齒幼,不必先逞心眼之明。”
有關嗣相王勾結突厥的案件審查的很迅速,一則案情事關重大、獲得朝野廣泛關注,朝廷也爲此投入了大量的人力,宰相領銜、諸司協同。二則案情所涉罪證也已經被收集的很完整,不需要再浪費更多的時間進行取證,只需要把相關諸種整理出一個紮實、經得起推敲的邏輯出來。
當然還有最重要的一點,那就是作爲罪案重要一番的突厥默啜,於漠南宣稱已經獲得大唐朝廷的招撫冊封,號爲歸德護國可汗,並自領勝州都督,以此號召河曲六州原東突厥降戶們渡河返回漠南。
默啜這種蹭熱點的舉動也並非第一次了,大概過往的遭遇也讓他意識到大唐的官爵對於諸羈縻州還是有着不小的吸引與震懾力,所以趁着大唐國中動盪不安的機會,放下突厥之主的架子,儼然一副唐家忠臣的模樣,着急忙慌的想要順勢席捲接受北疆羈縻諸胡勢力。
默啜這一番折騰,且不說會對自身勢力增長產生多大影響,也從側面印證了嗣相王李成器與之有所勾結。而當嗣相王的罪名得以確定之後,河北作亂諸州的處境頓時就變得尷尬起來。
接下來朝廷再作宣令,以朔方道大總管姚元崇備戰出擊突厥,以燕國公黑齒常之爲左衛大將軍、冀北道大總管,總掌河北定亂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