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俟進入皇城,李潼便察覺到氣氛空前的緊張,端門內外所佈置的兵力較之平日陡翻一倍有餘,縱橫街道上也到處都是巡邏的甲士。過往官員們一個個低頭疾行,也沒有往日道左閒談的悠閒從容。
端門自有左千牛衛衙官於此等候代王,碰面之後,李潼正打算先往衛府換了衣袍再入宮面聖,可是行出沒有多久,道左突然衝出一名青袍官員,拉住李潼袍帶便疾聲道:“皇嗣無反!求殿下面聖之際伸張冤情!”
諸衙官見狀大驚,忙不迭拉開那人,那人被推開後仍不罷休,指着李潼大聲道:“唐家骨血不餘一二,殿下今日若自怯吞聲,皇嗣一旦不能免禍,殿下必有後禍相隨……”
此處喧鬧聲,很快就引起了周邊行人朝士們的關注,一個個也都駐足觀望,想要看一看代王殿下會作何反應。
李潼自知這會兒什麼樣的表態都不妥,但見那人仍自叫嚷跟隨、糾纏不休,擡手幫這人扶正襆頭,拍拍他肩膀說道:“既自命忠直,不要失態,不要失狀。”
那人還待抓住李潼手腕繼續訴求,李潼卻已經抽身後退,在衙官們簇擁下匆匆往衛府行去,不再理會那人的叫嚷。
及至衛府門前,一名落後的衙官疾行趕上,低聲道:“方纔那狂人名徐至,乃殿中食醫。”
李潼聞言後微微點頭,表示知道了。來俊臣現身訴變,直引大案,朝士多怯聲,整個皇城氣氛凝重得幾乎道路以目。
他也不知那人是真的忠直難耐、不忍皇嗣受誣,還是受人指使、要將他牽連入案,只是吩咐衙官,如果稍後有憲臺御史入衙查問的話,實情相告即可,不作隱飾。
回到衙中換了甲具,李潼便率領一班備身行入宮城,來到聖駕所在的武成殿。因有宰相在殿奏事,他便扶刀立在殿外廊下。
不久之後,宰相魏元忠並豆盧欽望自殿中行出,魏元忠見到代王,還停下來微微頷首。豆盧欽望則就顯得神情凝重,根本沒有與人交流的意思,出殿之後便悶頭下階,可見心情沉重。
又過了一會兒,有內官出殿相召,李潼便趨行登殿。視線一掃,見殿中侍者增多,特別幾個御案附近的婦人,膀大腰粗,體魄健壯不遜男人,他心中不免又是一嘆。
武則天擡眼看了李潼一眼,點了點頭,示意他入席坐下,然後說道:“北衙軍事不同南衙,稍後麴大將軍引你入營,接管軍事後,此夜便入直。雖然倉促了些,但應該難不住你。”
李潼聞言後便點頭受命,並不多說什麼。
倒是武則天有些煩躁,嘆息道:“你佳緣新成,本該悠閒短日,享些閨趣。但事發突然,能信能任者少,也只能倉促加事了。”
“臣家室享有,本就君恩厚賜,宗家豢養,志力薄蓄,臨事之際,豈敢懶散自惜、貪養私趣!”
聽到這話,李潼便抱拳說道。
武則天點了點頭,但過了一會兒又說道:“來俊臣所訴變故,依你所見,究竟是真是假?入宮之際,聽說你道途受阻,那下吏所爲,又是怎樣一個看法?”
李潼聽到這個問題,頓覺頭大,起身拜於殿中,沉聲道:“臣本不涉刑司,聲訊乍聞便即刻入宮,所知實在不多,不敢輕易立論。但自覺此事悖情至極,若皇嗣果然謀反,則在朝在野、並臣在內,世道之內再無幾人能忠貞自詡!”
武則天聞言後,眸光變得幽深起來,語音也變得有些飄渺:“那麼說,你也是覺得來某誣告皇嗣,企圖大事搏幸?”
“咫尺之內,尚且人心難測。皇嗣深居休養,以臣骨血親徒尚且不敢誇言深知,唯因情度之,親長垂問,敢作閒言。來某混跡草野,或循蛛絲馬跡,敢作乖張之論。人論其是非,其論皇嗣反正,雖事異、但意同。”
李潼語調緩慢,繼續說道:“皇嗣身位所在,唯情、唯事,都有失偏頗。譬如臣與魏王,雖彼此已有釋懷,但難阻人心險測,各自在勢,自有趨勢之衆拙計用奸,循此以進。臣雖深居簡出,但仍難防耳目窺測,誠知此非魏王蓄意加害,難絕人心之惡而已。”
皇嗣有沒有謀反,這件事大家各自清楚,防得住內、防不住外。我自己現在還被魏王黨徒盯着呢,哪有心情想那些。
武則天聞言後沉吟片刻,然後才又說道:“右金吾衛缺員多時,慎之可有薦才?”
“臣身領宿衛,不便作薦。但非常之時也就不再拘泥,有閒員唐先擇,是臣裙帶親徒,知其志力不凡,堪作選用。”
他新婚後不久,右金吾衛元璘便被拿下。但接下來精力一直集中在推動漕運改革,也沒有閒暇分顧此事。雖然也有人在爭取這個位置,但一直沒有成功。此時聽到他奶奶提及,李潼索性直接推出了唐先擇。
眼下不是避嫌留力的時候,就連皇嗣都被攻訐謀反,而他奶奶此時將他任命分押千騎,明顯就是爲了調整北衙軍事構架,制衡武家諸王。之所以主動提起這個話題,目的當然也是讓他後顧無憂。
目下雖然已經到了武周之世,武則天也已經稱帝,但她的權勢始終沒有脫離李家的皇權而獨立存在,這是古代的政治邏輯所帶來的天然限制,她永遠也不能像男性帝王那樣獲得獨立、完整的皇權。
正是因爲不能獲得完整的權力,所以她纔要把有限的權力發揮得淋漓盡致,從而塑造出一個自己強大、不可戰勝的形象。
皇嗣謀反,本身就是對武則天的威嚴進行攻擊,會引申出一個根本問題,那就是你的皇權法禮性究竟來自哪裡?這是能夠動搖皇權根本的靈魂發問,武則天以此詢問李潼,也透露出她此刻心情的糾結。
如果皇嗣謀反是真的,那麼她的皇權來源又該依附於誰?但如果不正視此案、嚴加追查的話,現在可能是假的,之後則未必。
歷史上皇嗣謀反一案,是通過樂工安金藏剖腹明志這樣的慘烈方式告一段落。
雖然表面上案事停推,但影響卻並沒有就此了結。之後改元延載,如果從字面意義解讀,應該是延續載初。載初這個年號宣告武周革命正式開始,天下改用周曆,女皇承載天命的開始,到了第二年改元天授,國號更迭爲周。
所以改元延載,又意味着皇統迴歸初始,延載之後,之間又有一個使用僅僅二十多天的年號爲天冊萬歲,旋即改元證聖。這麼單看或許還有點寡味,但如果聯繫另一個歷史事件看就有味道了,那就是西漢末年的再受命。
武則天通過這一次操作,與李家皇權又進行了一次切割,所謂證聖即就是我是聖人,繼續強調她自身的神聖性。而這一次證聖之旅,在歷史上被薛懷義一把劫火燒得灰頭土臉。
武週一朝,年號改換頻繁,本來是挺嚴肅的事情,被武則天玩出了一種玄幻升級的味道,又像是朋友圈、心情標籤,只看年號就能咂摸出許多味道。
如今李潼涉事尤深,他也不清楚接下來事態走向會是如何,但既然他奶奶給他一個機會,加強自己的勢力總是沒錯。別自己在北衙分奪武家軍權玩挺嗨,武家人新仇舊恨刺激之下轉偷了他的家,那就真是欲哭無淚了。
至於眼下,他奶奶跟他和他四叔,是有一點命運相連的味道。他們這祖孫三人,眼下是要湊在一起共度難關。
而武則天在授事之後,又詢問他對皇嗣謀反一事的看法,大概也不無擔心他會不會狗膽包天、直接落井下石突突了他四叔。
起碼現在,武則天是絕沒做好徹底放棄李旦的準備,而其本身也有些控制不住事態的後續發展。
“你倒是舉纔不避親,唐先擇之名,安西功簿也有陳述。不過畿內終究不同於邊務,盼他能恪盡職守罷。”
武則天聽到李潼這麼不客氣,微笑着點點頭,然後又說道:“新婚娘子,卻遭夫郎久事不歸,稍後招引新婦入宮暫居,夫婦閒時方便短聚,也增添一些禁中情味。這娘子是祖母選中,該要入侍報恩。”
李潼聞言後自也不敢拒絕,而且家眷此際入宮也並非壞事,便又說道:“雍王日常不乏簡率,臣恐情勢滋擾下乏於善應,若將家人一併引入,朝夕相對,歡敘倫誼,也是一善。”
武則天聽到這話,臉色稍有好轉,皇嗣被誣謀反,不只是一個政治危機,也是倫情上的尷尬,在這樣的局面下,親徒齊聚禁中,環拱宸居,情面上也能好看一些。
“外間邪情滋擾,卻不阻門中喜樂融融,這是好事。索性諸王家人齊聚於內,人情暢敘,也能填補一下宮中的人氣。”
聽到他奶奶這麼說,李潼又是一樂,這將近一個月的時間裡,魏王不斷的訴求無處可居的可憐,以這樣的方式達成,不知道他高不高興。當然他自己是進不來的,如果他在此時入宮,那麼可能真的要諸方爭搶玄武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