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昭德等人又在仙居院待了一段時間,算是初步達成了雍王前往西京的共識,但雍王也並沒有表態準備幾時去,眼下這氛圍也實在不太適合敲定更多細節,李潼只是表示明日他會參加上陽宮的朝議。
之後李昭德等三人才退出了仙居院,只是離去的時候,豫王李成器神情明顯冷落下來,甚至不願與李昭德和狄仁傑交流,只是在前邊悶頭疾行。
行至則天門處,豫王自歸上陽宮,而李昭德與狄仁傑則往政事堂而去。雍王已經答應出行,消息自可讓豫王傳達給皇嗣,而雍王該以何樣的職命出使,政事堂也要儘快擬定出章程並備選。
及至目送豫王離開,狄仁傑望着李昭德,終於忍不住暗歎一聲,低聲說道:“李相公今日,確是失態了。”
李昭德聞言後嘴角泛起一絲苦笑,片刻後則昂首道:“生人居此,豈能專謀眼前?國家養士,捐身死難而已!前事後事,不改此志!”
但在說完後,他還是忍不住擡頭望向明堂頂部那高昂鐵鳳,心底長嘆一聲,社稷前程何以如此多艱?如果雍王是皇嗣之子……
李成器自右掖門出宮,上馬後便直往上陽宮而去。
上陽宮並沒有明確的內朝、外朝的劃分,繞過觀風殿基本上便屬於內宮範圍。入宮後自有宮人趨行迎上,得知父親又在王德妃寢苑,李成器便徑直前往。
來到寢苑中時,見到這裡又有許多醫者出入,整座御苑都浮蕩着一股淡淡的藥湯氣息,李成器心裡沒來由生出一股煩躁。
他們一家人的確感情甚篤,王德妃病情時好時壞,不獨父親在朝事了結後便返回陪伴,他們兄弟除了日常課業,也常在此中侍問。
但他今天之所以煩躁,是覺得這些虛禮實在浪費太多時間。
他既不是醫者,也不是王德妃血親骨肉,留在這裡於病情無益,反而沒有時間去接觸時流。到現在出宮月餘,認識的新面孔寥寥無幾,生活枯燥較之此前幽居禁中時也沒有太大的區別。
不過這些情緒,他也只是按捺在心,不會流露出來。步入苑中後,便吩咐宮人去稟告阿耶他已經趕回覆命,自己則擔心打擾王德妃休養,只在前廊廡舍等候。
時間很快過去了小半個時辰,李成器漸漸等的有些心焦,此行見聞感觸頗深,他有太多話要對父親說,索性便起身打算入後催促一下。
他剛剛走出廡舍,前院裡突然響起一陣嬉笑聲,轉頭望去,便見到幾個小兄弟正鬧哄哄從外面走進來,被圍在當中的正是五弟李隆業。
“阿兄、阿兄,我回來啦!”
李隆業也見到兄長,小眼珠子裡頓時閃爍起喜悅光芒,一邊對兄長招手,一邊邁着小短腿跑過去。
李成器見狀後臉上也頓時露出笑容,快走兩步行下臺階,彎腰張臂迎上前,口中笑語道:“你這個小壞種,出宮多日,是不是忘了阿兄們?”
李隆業帶着一頂虎皮渾脫小帽,身上穿着的罩衣也是虎紋,看着像是一個活脫脫的小老虎,咯咯笑着撲進阿兄懷裡,小胳膊緊緊的攬住兄長脖子:“我怎麼會忘了阿兄!我做夢都想你們!”
老二李成義也在後邊嘻嘻笑着走上來,拍打着李隆業拱起的小屁股:“五郎可是沒有說謊,這次回宮,給咱們兄弟都帶了禮貨!阿兄你瞧瞧我這柄犀角的短刀,加上獅鬃結穗,配在身上諸邪不侵,稍後就去阿姨舍裡繞上一遭,什麼病魔邪祟,統統都要被逐走!”
李成器聞言後笑容略有幾分不自在,但還是作勢咬着李隆業小臉蛋,笑問道:“那你給阿兄帶回什麼?”
李隆業聞言後便離開阿兄懷抱,轉頭在後方宮人們搬擡的箱籠裡翻撿,很快就翻出許多珍玩器物,堆在了兄長的腳邊,不乏賣好的咧嘴笑道:“這全都是給阿兄的!”
李成器看到這些器物,一時間也是心喜,此前他們一家久居禁中,雖然起居用度不短,但也很難得見一些市井間的孩童玩物,再因爲小弟對他心意十足,不免更加歡樂。
李隆業在前庭一番賣弄,也吸引了其他兄弟姐妹,全都向此處聚來,領取自己的禮物,又有人因爲愛物被別人搶走,忍不住叫鬧起來。
“不要吵,不要搶!這些玩器,堂兄家裡還有許多!堂姊說了,待她出閣,幾大舍玩器都送給我,到時候,咱們一起去,喜歡什麼就取什麼,伯母待我最好……”
李隆業拍着小胸脯,一臉豪邁的表示道,其他兄弟姐妹們聞言後,也都紛紛鼓掌叫好。
砰!
突然一聲悶響,衆人轉頭望去,卻見兄長李成器手中一具琉璃器偶落在了地上。
李隆業見狀,小臉頓時一苦,有些心疼的衝上前,望着滿地碎片說道:“這套器偶是我最愛,才送給阿兄……不要緊,不要緊,堂姊房裡還有一套,轉日再去,我再……”
說話間,突然一股力道從身後撞向他,李隆業頓時翻身倒地,李成器則怒道:“你是誰家兒郎?你是坊裡乞兒嗎?別人賞些舊器,你就樂得不知家門所在……”
李成器一邊喝罵着,一邊繼續將那一套器偶另外幾個全都摔砸在地,並指着其他弟弟妹妹們喝道:“不準拿,全都給我放下!我家何物沒有?不需別人施捨!”
吵鬧間,李旦正從後廊轉出,眼見到滿庭兒女苦惱,臉色頓時一沉,頓足喝道:“全都收聲!”
一衆子女們聞言後,頓時噤若寒蟬,李成器心裡頓時也是一慌,轉頭望向父親,疾聲道:“阿耶,我……”
“隨我進房!”
李旦示意宮人們入前去收拾器物並安撫兒女,自己則點了點李成器隨聲說道。
李成器低着頭,乖乖跟在父親身後走進了房間中,心中自覺理虧,也不敢擡頭去看父親,只是囁嚅道:“我、我不是有意呵責弟、妹,但是、但是五郎他只在宮外待了幾日,竟就被人用玩物迷惑,忘了……”
“忘了什麼?人又迷惑他什麼?阿郎,你、你怎麼變得這般孤僻厭性?你在庭是長兄,弟、妹都要以你爲榜樣,一意有差,橫加叱責,再濃的親誼,經得起幾番這樣的敗壞?你那些弟、妹,全都是稚齡懵懂,他們未必能明斷是非,但卻能察知好壞,你這副厲態,讓他們還怎麼敢親近你?”
李旦擡手拍案,但說着說着,語調緩和下來,終究是憐惜兒子沒有了慈母陪伴,不忍過於厲訓。
但李成器聽到這話後,卻有一股逆氣涌上心頭,眨眨眼已經流下了淚水:“兒知言行多不稱阿耶心意,但不論別人如何優秀,我纔是阿耶的兒子!兒子出入內外,被人視作無物,等閒之時,並不敢向阿耶訴苦!
可、可難道阿耶以爲出宮之後,朝士們就完全歸心?一家人可以專注家事親情,不用理會人心的紛擾?王阿姨忍病誠是辛苦,但除了滿庭妻兒的啼哭,還有天下人等待阿耶的庇護!
兒子不才,不能讓人敬重,但阿耶整日徘徊婦人榻側,也讓兒子沒有效從的榜樣!”
“你、你在說什麼!”
李旦聞言後,心中耐性頓時無存,瞪眼起身怒聲道。
李成器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泣聲道:“往常阿母在堂,不願見阿耶失志迷亂,常有勸告。但如今阿母已經不在,兒子已經成人,若不諍言以進,恐怕阿耶不能矢志復興……”
李旦聽到這話,臉色更是鐵青,尤其此言是兒子講出,讓他更覺羞憤,但想到皇后死不見屍,心中又覺悲傷,心頭情緒翻轉,末了長嘆一聲:“世事紛繁,你又能知幾分?一時的意氣奪言,稱不上諍諫。所以讓你隨兩位相公去拜見你祖母和堂兄,是要讓你見識一下真正的智者遇事該要如何應對,不盼你能比齊,但能悟得二三,於你大有裨益。”
“兒子是有感悟,正因有感,纔有此番諍言相諫!祖母譏我才器下流,堂兄譏我不堪大用,李昭德假面立朝、心存兩顧,狄仁傑覥顏袖手、難作直聲!他們全都視我……”
李成器聽到這話,更是忍不住控訴出聲,然而李旦聽到這話後,臉色卻陡然一變,上前擡手捂住兒子嘴巴,之後快速行至房門前向周圍看了一眼,然後才退回房間中,凝聲道:“此行見聞,仔細講來!”
李成器見父親神態如此凝重,心裡也是一慌,忙不迭低聲將此行經歷講述一番。
雖然他在講述過程中已經在下意識掩飾自己的失禮,但當李旦聽到李昭德在仙居院的言行後,臉色還是忍不住扭曲起來,指着李成器澀聲道:“阿郎、阿郎,你父半生辛苦是因母,或還要因你、半生蕭條!你怎麼會有這樣的涼性?人捨命活你、數年之久,一刻冷眼便讓你恨入骨髓?你父於天下已經不稱,難道於倫情教養也一無所成?所活半生,難道只得一個內外羞愧?”
講到這裡,李旦已經轉身覆面,淚水長流。
李成器本來是滿心的委屈抱怨想要傾訴,但眼見父親如此,一時間也是身軀僵硬,垂首好一會兒不聞父親聲音,心裡越發慌了,連忙叩首在地也哭了起來:“兒子常年幽居,不見外人,真是拙於人情的應對……求阿耶原諒,求、求阿耶教我,究竟錯在哪裡?兒子只想爲阿耶分憂,不願一家人再淪落到圈養大內!”
“唉,你隨我入宮,求你祖母諒解!不準再胡作發聲,只需長跪殿外。”
聽到兒子語調悽楚,李旦終究還是不忍,沉吟一番後,才又轉頭提起了兒子說道。
至於李昭德那裡,他並不打算再直接提及這個話題,他對李昭德的信任與重用已經足夠,過猶不及。
倒是狄仁傑,他打算請對方幫他這個長子禮聘一位大家淑女作爲王妃,盼這個兒子成家後品性能有長進,同時也希望這個兒子不要只是依仗他的庇護,能夠有一個強宗外援作爲靠山。
說到底,這個兒子本性並不壞,只是承受了太多成年人都無法承受的痛苦,出宮後身上壓力驟減,難免想要求得幾分關注,言行上纔有些出格。他這個做父親的如果不包容,又能讓誰包容呢?
心裡雖然這麼想着,但李旦還是忍不住對他二兄心生幾分羨慕,若能得子如彼,社稷都可推之,又何需如此憂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