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濱坊太平公主別業中,各自落座後,看着不苟言笑的薛訥,李潼強忍住問問他夫人樊梨花身體怎麼樣的衝動。畢竟第一次見面,就算再怎麼好奇,張嘴就打聽人家老婆,總是容易引起誤會。
薛訥自不知李潼心中噱念,落座之後便抱拳鄭重說道:“今次冒昧走拜,是要多謝巽卿活我親徒之恩。”
說話間,他示意隨員趨行上前,將一方不大的木盒恭敬擺在李潼面前憑几上。
李潼聞言後稍作錯愕,然後纔想起來西京的薛季昶正是薛仁貴的侄子,他擡手示意楊思勖將木盒收起,然後才笑語道:“原來蒲國公所言是此,既受國用,自當忠勤用事。所作所爲,自有俸給犒養,怎麼敢當蒲國公親自走謝。”
薛訥聞言後便嘆息一聲,並說道:“言雖如此,但臨事之際,能如巽卿這般公正敢當者,又有幾人?”
聽到這話,李潼摸摸鼻子、訕訕一笑,實在不好回答,總不能說我奶奶的確心眼歪得很,我收拾她是應該的。不過這個薛訥也真的是不善言辭,沒有什麼交際之才。
李潼並不想再扯這件事情,他封駁敕令雖然間接救了薛季昶一命,但眼下顯然不是顯擺私恩的時候,更何況最終薛季昶能不能活下來,也是一個未知數。
不過對於眼前這個薛訥,李潼的確興趣不小,別的不說,單單他老子薛仁貴的名字便如雷貫耳。眼下其人主動來見,李潼就不免跟他打聽一些陳年故事,也算對這樣一位名將的追緬。
薛訥雖然不善言辭,但講起父輩功事,還是很有談興。只是講了一會兒之後,他明顯心意並不在此,又忍不住講回有關薛季昶的事情。
李潼自知當中水深,如今既然能夠側身事外,便也不想再多作討論,不過面對薛訥這老實人,反而不太好糊弄。
略作沉吟後,他索性直接說道:“蒲國公此番走謝,我實在受之有愧。一則公職所在,不表私惠。二則舊事幽隱,不願多提。至於此番薛御史受詰,我是明白追罪有甚,但不在其位、也就不作議論。滿朝諸公俱望此事,想能安待一個不枉不縱的結果。”
話講到這裡,已經是相當於送客了。薛訥的意思,李潼又怎麼會聽不出。但他能封駁敕令,已經算是不計較薛季昶在西京對他那不鹹不淡的態度,實在沒有理由再就這個問題作出什麼干涉。
薛訥聞言後,神情先是有些羞赧,之後便是失望,他避席而起,深拜於李潼面前,臉色已經充滿悲傷:“訥知此番求請有失輕妄,族兄今次獲罪於事,自有理當於此,與人無尤。但誠如巽卿所言,應是罪不至死。可、可如今,訥不敢徇私求情,使罪徒逃於法外,只盼能得一個公裁……”
眼見薛訥如此,李潼也連忙站起來,但還是有些奇怪道:“若只求於此,想是不難。蒲國公你又何必……”
薛訥擡起頭,一臉的苦澀,張張嘴似乎找不到合適的言辭表達,又低下頭去。
看到薛訥這樣的態度,李潼漸漸有所瞭然,心中不免一嘆。
如今朝中,雖然也可以說是立場有分,但哪怕是同一陣營的人,真要講同呼吸、共命運,那也不可能。就連他奶奶已經高在至尊之位,都不能避免朝臣們大大小小的爭鬥。
至於擁護他四叔李旦的那些人,說羣龍無首都是輕的,簡直就是一盤散沙,乃至於窩裡鬥。比如薛季昶此次前往西京,又何嘗沒有制裁竇家的意思?
現在竇家把事情搞大了,薛季昶也遭受牽連,甚至於險些被直接收斬在西京。如今武則天已經是磨刀霍霍,雖然主要目標是竇家,但收拾一兩個像薛季昶這樣的小角色又豈在話下,甚至於就連前宰相崔元綜都已經是朝不保夕了。
眼下李旦一派的大臣們本就人人自危,在這樣的情況下,又有誰會關心薛季昶的死活?
薛訥的確是已經走投無路,在來拜訪李潼之前,他已經走訪多位南省要員,甚至就包括此前運作讓薛季昶前往西京的人。但這些人無一例外,對此都表示愛莫能助,態度好一些的還能對坐嘆息幾聲,態度不好的乾脆將他拒之門外。
薛季昶這一次真是兩面不討好,他這一次打擊竇家,跟竇家有交情的大臣們本就看他不順眼,有什麼餘力也要保全竇家,哪會在乎他的死活。跟竇家關係不大的則就氣惱他做事不縝密,讓火燒到禁中波及皇嗣,自然也是滿滿的怨念。
但凡還有別的門路,薛訥也不會第一次見面就提出這樣一個強人所難的請求。他這個堂兄與他關係不算多密切,但時下刑事辦案,動輒株連全族,薛季昶枉死此中很有可能就會波及整個家門。
李潼看着薛訥,心中也在思忖。薛季昶死活自然與他無關,但薛訥求上門來,也讓他有些爲難。
薛仁貴舊名如何不必論,眼前的薛訥也實在有才器可用,而且本身就是南衙禁軍的將領。爲了一時獨善其身的謹慎,就將這樣的人拒之門外,李潼還是有些不忍心。
他擡手示意薛訥再歸席中,自己也坐下來仔細思忖,過了好一會兒纔開口問道:“司賓卿怎麼說?”
在鸞臺擔任一段時間的給事中,除了搞事情之外,李潼最大的收穫就是許多人事關係對他而言不再是什麼秘密。司賓卿豆盧欽望,正是薛季昶前往西京的幕後推手之一。
聽到李潼直接點出豆盧欽望的名字,薛訥神情也是一異,自知這位少年宗親絕不可因年齒輕之,抱拳答道:“憾不能登堂入見。”
李潼聽到這話,嘴角不加掩飾的揚起來。
豆盧氏也是皇嗣李旦的外戚之一,但其家處境與竇氏卻全不相同,豆盧欽望不只在朝擔任大卿,而且還在武周與中宗朝幾次拜相,不受武則天的猜疑,可見其人是有些水平的,起碼是能審時度勢、見風使舵。
“與在朝諸公相比,我入世尚短。但蒲國公你名門之後,能將困言道我,自當不負此望。就算不能求謀盡美,也盼能儘快息事寧人。這件事,我記下了。”
想了想之後,李潼又表態道。
薛訥聞言後,臉上稍露喜色,雖然李潼也沒有言之篤定,但跟其他人三緘其口、甚至連基本的態度都吝於表達相比,已經是非常難得。
畢竟彼此之間本就乏甚交情,而且此前李潼已經幫了一個大忙,讓他家能有奔走營救的餘地,眼下又表達善意,也讓薛訥充滿感激,以至於起身拜謝。
李潼避席行出,扶起薛訥,並將他禮送出門,自己也準備上馬歸邸,但還沒有行出太遠,他姑姑太平公主車駕已經向此處駛來。
“三郎,我聽說蒲國公道左拜你,所爲何事?”
太平公主在車上招手,讓李潼到近前來,開口問道。
李潼聽到這話,不免一嘆,更感覺到在神都這羣眼環伺之地搞點事情太難了。他跟薛訥在天津橋南相見到現在不過小半個時辰,消息便已經小範圍的擴散開。
所以說,如果不另闢蹊徑、搞點別的小動作,單憑他在場面上瞎折騰,底褲都能讓人翻過來,一旦壯大到某種程度、一定會遭受打擊,更不要說支持他搞謀國易鼎的大動作。
這件事也沒有什麼好隱瞞的,李潼一邊陪着太平公主返回別業,一邊將薛訥所託講述一番。
太平公主聞言後便嘆息道:“生人在世,想要得個清靜安生也實在不容易。你應下此事,又有幾分把握?”
“我這一點微力,能作幾分使?稍後還要暫借姑母別業,設席恭請豆盧大卿。在案之人即便不能搭救,只盼事情能止於案中。”
豆盧欽望個老狐狸可以不給薛訥面子,但如果是李潼和太平公主一起出面,他也要掂量掂量。
太平公主聞言後有些不解,待聽李潼解釋一下當中人事曲隱,這纔有所瞭然,並點頭道:“既然如此,那事情就好辦得多。來日我設宴此中,與三郎共待大卿。”
說話間,兩人又返回別業,進入房間後,太平公主屏退下人,又說道:“我剛從禁中行出,聽到一些事情……”
她講的是武則天賜佛經的事情,包括佛經入各人手之後的待遇,李潼聽完後也有些無語,只是苦笑道:“我兄弟遭人遷怒就罷了,何苦讓娘娘無端惹忿於人。”
太平公主聞言後則冷笑道:“人不惜命,誰能活之。三郎你也不需歸咎於己,我只是可憐你四叔,真是活得太辛苦。”
別人家事,李潼不想評價,再與太平公主閒話幾句,看到天色不早,便起身告辭。
途過積善坊時,看到坊中大興土木,甚至堵住了坊街,讓楊思勖上前打聽,才知是爲五王出閣造邸。得知此事後,李潼心態有點崩,得了,也不必可憐別人家事,瘦死駱駝比馬大,還是趁着街鼓未響,趕緊長途跋涉、返回他那偏僻王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