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王離開仁智院時,距離天亮還有一段時間,踏上歸程又是星斗滿天。隊伍較之來時擴大了數倍有餘,由御正厙狄氏親自帶隊護送三王返回,因爲犒賞中尚有一部分有關太妃房氏等人的內容需要她前往宣讀。
這一整天,仁智院家人們也是過得分外煎熬,太妃房氏幾乎寸步不離中廳,每隔一段時間便要詢問是否有消息傳回。其他家人們,包括宮婢等在內,做事也都心不在焉,頻頻向外張望。
一行人浩浩蕩蕩抵達仁智院,自太妃房氏以降俱都匆匆出門迎接,一番人聲嘈雜的交涉才又返回中廳。當厙狄氏宣告神皇喻令,拜承恩旨的房氏忍不住又是哭絕於地。
李潼等三人連忙將嫡母奉回席中,厙狄氏忍不住感慨道:“太妃辛苦德育,養成大王等少俊難得,如今也終於得享福報,餘生大有所恃。”
房氏情緒激動,聞言後更是泣不成聲,一手死死握住少子手腕,另一手也頻頻對另外兩個兒子撫頂拍肩,脣角翕動,不能成言。
待到諸多禮貨交付入庫,厙狄氏也不久坐,以免打擾這一家人品味否極泰來的喜悅,只是臨行前又作交代請永安王早早休息,不要耽誤了明日繼續參禮。
待將厙狄氏一行送離仁智院,李潼等兄弟三人返回中廳,再次莊重拜告嫡母:“兒等不負家人殷望,陛前承眷邀寵,不辱先聲,慈烏臺亦不日起建!”
“好兒子,我的、我……”
沒有了外人在場,房氏更加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緒。雖然早間自作死而無憾之嘆,但三子出門參禮,晝夜之內使家門再獲眷賞,那份幸福與喜悅也真是無從遏止,化作清淚涕流滿面。
如是又過片刻,房氏才連忙張羅宮婢送上一早便準備好的飯菜。不說還不覺得,熱騰騰的餐食擺在面前,李潼等三人才大感飢腸轆轆,就連最大大咧咧的李守禮,在大酺那種場合也是謹小慎微,根本不敢放開了進食。
現在回到了家,可以放開進食,房氏端坐一側,滿臉喜悅的光輝端詳着三子大口刨食,也不計較李守禮違背食不言的禮數,滿口的飯菜還在那裡手舞足蹈講述參禮過程細節。
李守禮講得興高采烈,但也注意把握尺度,報喜而不報憂,只是重點講述《萬象》大麴表演獲得了滿堂彩,自神皇以降、滿堂諸衆俱都激賞不已。至於參禮之前與武家人發生衝突,乃至於險被逐出的事情,則提都不提。
“二兄還是狂言欺人,哪有仙伎能飛舞空中!”
小妹李幼娘瞪大眼聽得入迷,但還不忘提出質疑以表示對這個不着調兄長的不信任。
“真的,真是舞樂飛天……”
素來沉默寡言的李光順這會兒也是一臉笑容,真正融入到了家庭氛圍中。
“兒郎才志壯成,哪有什麼做不到!你這小娘子也是少見多怪,舊年家在東宮……”
房氏笑眯眯將仍是質疑不斷的小娘子攬入懷內,附和話題也是隨口講起早年人事景物的風光,往常這些話都不會多說,如今否極泰來,便也沒有了那些憂悵顧慮。
一頓家常便飯遠不及明堂大酺那麼豐盛莊重,但和睦的氛圍卻是百倍勝出。李潼吃完飯,習慣性要傳茶飲,卻被房氏擡手製止:“三郎明日還要參禮,那亢神苦飲不要多嘗,幾杯暖羹,趕緊回房休息。”
李潼也不固執,一杯熱騰騰酪漿入腹,又伴着家人閒聊幾句,然後纔在房氏的催促聲中起身歸舍,自去入眠。這一天下來,他也真的是身心俱疲。
待到少子離開,房氏臉色又變得莊重起來,望着兩個長子語重心長道:“三郎雖是庭門最幼,但卻獨受你父厚蔭專寵。如今世道復見我家門,往後免不了人事往來的牽連。你們兩個癡長卻少心計,遇事多望少弟,千萬不要輕率浮浪,覺得兄從於弟有失體面!特別是紀子,如果沒有你兄弟看顧,我都恐你不能成人立事!”
李守禮聞言後只是嘿嘿一笑:“娘娘真是多慮,這一點主見我早記心裡呢!巽奴與我親密無間,他凡有所言,我只當是阿耶教我!”
“又說胡話!”
房氏瞪眼斥他,轉又嘆息道:“但是態度可嘉,你們幾個都是失怙少孤,我能命教只是寥寥。不獨眼前要恪守友恭,往後各立家室,也不要疏遠彼此。親長舊事,人情糾紛,那都與你們兄弟無關。但日後你們要是做出門庭失和的醜事,那也不必再入祠堂,父母魂靈即便耗死,絕不受此腥臭祭食!”
見娘娘說得莊重嚴肅,李光順與李守禮也都端正姿態,恭然受教。
其實就算沒有房氏這一番教訓,遠事不提,單單今日明堂廊舍經歷,如果不是三弟把持主意,他們已是方寸全失。一點一滴建立起來的信任、依賴,又不是言語能夠損益。
李潼這一夜倒是睡了一個安穩覺,簡直前所未有的輕鬆,沾枕即眠,再睜開眼時,已經是被鄭金入室喚醒,導行參禮的中官已經抵達了仁智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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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草用過早餐,家人們又是齊聚一堂的歡送,李潼纔在宮官引領下再赴明堂。
這一次參禮就順利得多,沒有遇到什麼糟心事。宮官引領下直入側殿,在這裡換上了已經經過修改的莊重禮服。
穿戴章服的時候,他也忍不住感慨,人真是越缺啥越看重啥。昨日他們兄弟參禮,衣冠之類還是遵循永徽年間的舊式,今天這一身禮服較之此前可就繁瑣了數倍。武則天女主當國,本就乏甚禮法依憑,但卻熱衷復興古禮,直溯先周,先禮而後兵,還能再槓啥?
側殿端坐將近一個時辰,又有宮官前來導引。有了昨天那樣一個亮相,今天參禮他自然無需再隱於大殿邊緣的帷幔後方,而是出殿入班,與羣臣並集再入殿參拜。
李潼行出偏殿時,羣臣早在神宮前列隊分明。站在遠處向下望去,黑壓壓一片人羣,規模較之昨日還要多得多。
後世《通典》有載,大唐職官一萬八千八百五員,其中內官兩千六百二十一,外州郡則一萬六千一百八十五。
這個數據雖然有參考性,但也肯定不是一成不變,幾個特殊時期如武周革命和中唐安史之亂以後的藩鎮割據,難免會有名爵、職事恩賞氾濫的問題。
比如武后時期加設的拾遺、補闕二官,言則定員,多的時候則不可勝數,更有俗語稱“補闕連車載,拾遺平斗量”。
這一萬八千多個職位,還僅僅只是章制在列的流內品級。勳、品以下,另設流外、視品等等,澤及庶人,規模又比流內品階擴大數倍有餘。
滿打滿算,永昌元年這一場新年大酺,哪怕僅僅只集中在河洛地區,前後參禮者上萬人是有的,所以纔要分成前後六天,多的時候一日集宴數千人,少的也有千數人等。
今日初八參禮,爲諸國學學士並館閣博士,包括各學館學子們。唐代官學有六學二館,這些人便是今日參禮主要人員。除此之外,另有河洛、關中、幷州等諸鄉賢耆老、洛陽百姓德高賢稱者一併參禮。
李潼到達這裡的時候,便看到隊伍以年輕面孔居多,服色鮮明的官員則僅僅只佔了隊伍三分之一的規模。即便如此,派頭前班仍有多名紫袍大員在列,這是因爲學館諸事多由大臣兼領。
李潼一身簇新莊重的宗王服色,更從殿中被導引出來,當他靠近隊伍的時候,隊伍裡頓時響起一串嗡嗡議論聲。
昨日雖然有一個尚稱驚豔的亮相,但消息的傳播也沒有那麼快,特別在場許多學館學子並在野鄉賢們距離政治時局仍遠,消息的接受程度自然也要更加滯後。
如果李潼不能持續掀起風潮、頻繁亮相,關於他的存在也只會在小範圍內傳播,向外擴散的口耳相傳中了無痕跡。
一早班列在此的薛懷義出班幾步迎接李潼,一副老大哥的姿態拍着他肩膀笑道:“一日不見,王風采更勝,人眼所聚,真是讓人不能忽視!”
李潼也客氣着向薛懷義見禮,並跟隨薛懷義一同行入班次,自在前班。前排一羣紫裝大佬,李潼一眼望去能認識的唯有武承嗣、武三思這對堂兄弟。
武承嗣雖然表現不甚熱情,但當李潼見禮時,還是稍作迴應。至於武三思,則從見到永安王之後便一直冷臉。李潼也不慣他壞脾氣,壓根就沒理會他。
雖然熟人不多,但有薛懷義在身邊閒聊幾句,李潼倒也並不寂寞。薛懷義熱情向他講述一些人事細節,同樣不理會武三思的頻頻冷眼乜斜。
這份熱情自然也不是沒有緣由的,昨日殿中神皇所表現出對永安王的喜愛,薛懷義自是看在眼中。今天士流參禮,這些人向來都不怎麼看得起薛懷義,卻想不到薛懷義今天就要在他們面前大出風頭。
想到這一點,薛懷義自然是滿滿的惡趣快意,對於幫助他做到這一點的永安王自然也就更熱情。
說話間,後方隊列又響起一串騷動聲,李潼循聲望去,便見一名甲冑在身的白麪將領正闊步向前班行來。那人神情冷峻,行走中視線始終盯住前班的李潼,眼神說不出兇惡還是陰鷙,總之就是令李潼倍感不適。
“這就是丘神勣。”
薛懷義開口稍作介紹,並將李潼拉得離自己近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