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中各個階層忙碌籌備佳節的熱鬧氛圍,深居大內宮中的聖人自是無從感受,不過他本身也有自己需要忙碌的事情。
這一次的探花宴由朝廷負責籌辦,也是今年科舉的一個創新。朝廷有什麼新政實施,自然也有着深刻的政治意義。舉辦探花宴,就是表示對科舉選人們的更加重視。
後世科舉延行千數年,且歷朝歷代都有加強,這也就給人造成一種理所當然的感覺,給人造成一種科舉一出、選法分明的印象。但其實這樣的看法也有一種就結果反推過程的偏頗,科舉之所以成爲封建王朝最主要的選人法,也是有着一個悠長的漸變過程。
相對於察舉制,科舉的優越性毋須多說。但科舉與察舉,還是有着一段並行的過程,察舉也並非在科舉出現後便即刻消亡。畢竟察舉代表着世家大族的利益,而這些人無論在隋還是在唐,都有着不弱的影響力。
雖然初唐時已經有薛元超以不能獲得進士出身爲人生大憾,但哪怕到了中唐時,還有名相李德裕牴觸科舉,乃至於發生了新舊勢力互相傾軋的牛李黨爭。且拋開哪一種勢力更加進步,單就實際的功業與私德方面,牛黨中的牛僧孺與白敏中都要遠遜於李德裕這個守舊派的代表。
唐代的科舉與後世最大的不同,並不在於糊名與否,而在於科舉與選官是兩個獨立的程序。科舉及第之後,僅僅只是獲得了一個出身,一個選人的資格,想要真正的擔任官職,仍然需要繼續通過吏部的銓選。
在唐代、特別是初唐時期,想要獲得選人出身,方式不只有科舉一種。甚至在很長時間內,科舉都不是獲取新選人的主流方式。
諸如姚元崇,其之所以獲得選人出身,是因爲擔任了李潼他大爹孝敬皇帝的挽郎。宗室及其親眷舉辦喪禮的時候挑選挽郎,基本是從世家勳貴當中挑選年輕俊彥,相關禮事結束之後,自動獲得選人資格,只需守選數年,便能參與吏部銓選。
除了挽郎之外,太廟還有齋郎一百一十員,齋郎逐年考覈,年滿之後同樣獲得選人資格,守選結束後同樣可以參加銓選。
當然,最重要的官人增補途徑還是門蔭入仕以及品子宿衛。五品以上可以蔭子一員,凡在品官員,子弟都可入參親勳翊三府宿衛。大唐內外官員將近兩萬,能夠享受到相關蔭澤福利的,起碼也有數千。
相對於其他各種獲取選人出身的途徑,科舉每年所取不足兩百人,且多數名額都被兩京學館所佔有。因此科舉在大唐初期的官人補充,並不佔據主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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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說只要家人做官,並且不在任上翻車、栽進權力鬥爭的坑裡,延續幾代官宦門第並不困難。當然在這諸多選人法當中,科舉由於其覆蓋面更廣、選拔更加嚴格,所以在輿論風評中要更加的公正與高標準。
在大唐初期,皇帝想要干涉並且收回世家大族在選舉過程中所享有的各種惠利,主要的手段並不是科舉中明經、進士等常科,而是臨事有制的制科。
制科科類更多,操作也更加的靈活,因此許多初唐名臣都有參加制科的經歷,諸如姚元崇與張說這對小冤家,以及發動神龍革命的張柬之,都是通過制科嶄露頭角、走上高位。
所以在初唐時期,儘管科舉並不糊名,但權貴們也少有向科舉下手以拓展並延續其政治影響力,因爲沒有這個必要。
首先權貴子弟進仕的途徑極多,東邊不通走西邊。其次即便是通過作弊庸才及第,也僅僅只是獲得一個選人的資格,如果不能通過銓選以及更加嚴格的制舉,科舉給仕途帶來的幫助非常有限。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科舉並不是選官,如果想幹涉典選、培植自己的政治勢力,干涉銓選要比科舉更加的直接有效。
中宗一朝吏治混亂,皇后韋氏以及諸公主弄權無度,從而產生大量的斜封官,但對科舉的干涉並不多,並不是心裡有數、不敢破壞這國之大典,而是看不上科舉新選人們那些青瓜蛋子。有這精力,宰相都扶植出幾人了。
武週一朝創設了殿試製度與糊名制度,統統是針對制舉和吏部銓選,並沒有下沉到科舉常科,並不是不想,原因仍是沒有必要。科舉常科所選拔的新選人,哪怕守選週期最短的進士,都需要兩到三年的時間才能參與銓選,到了銓選過程中,自然會被卡脖子。
當然,在初唐時期也有士子通過干謁權貴而希望獲得舉薦,但要麼是直接奔着做官去的,要麼是希望縮短守選週期。好不容易登門造訪,獲得求告機會,卻僅僅只是希望獲得一個選人資格,這就有點本末倒置了。
諸如貞觀名相馬周,在獲得玄武門功臣常何的引薦後又得到太宗皇帝的欣賞,直接便入朝擔任官職了。
至於開元以後干謁之風大大盛行,原因則就是隨着皇權更加的集中,以及整體政治生態的改變,科舉之外的選士空間被大大壓縮了。
挽郎、齋郎雖然仍有選人資格,但卻每每輾轉下僚、不得升遷。南衙府兵制的崩潰,募兵彍騎代替了品子宿衛。
這樣就使得原本走在其他道路上的選人們紛紛擠到科舉中來,權貴們也越來越喜歡通過干涉科舉結果以彰顯其個人的政治威望。甚至就連權相楊國忠的兒子都投身科舉,考得不好又回家求他爸爸幫忙改成績。
干謁之風的盛行,其實就是對其他遭到壓縮的選士途徑的一種補償機制。這就造成了科舉喪失了最初的公正性,選人們質量參差不齊、泥沙俱下。而到了中晚唐時期,科舉選人們更成了地方節度使的人才儲備庫,而干涉科舉也成了節度使們誇威於朝廷的手段之一。
李潼今年針對科舉的改革,主要分爲兩點。第一是對術科選人們的優待,不只名額大增,而且幾乎不設守選。第二就是糊名,讓科舉的選拔形式更加公平。
這兩項改變給當下政治格局所帶來的觸動,相對而言還是第一項更大。三項術科統共選募了四百多名新選人,雖然這一數量較之大唐內外官員的上萬規模仍然不算多,但這三項術科卻是常科,換言之每年都會進行考選。十年之後,便是數千選人。
這麼多選人逐年遞增,而朝廷所能授予的官職則是有限的。無論是對守選週期的延長,還是對其他選士途徑的名額侵佔,都是一個極大的壓力,值得深思。
對於這一點,李潼也是不失考慮。他也不想爲了提拔寒門舉人,便讓國家政治機構陷入冗員低效的泥沼中,所以對於今年的這種招錄模式又引入了一個新的概念,那就是恩科。
因爲開元維新,所以朝廷恩開科舉,施以普錄。至於在接下來的科舉中,則就依照實際情況而有所改變。雖然他本質上就是在壓榨官員品子蒙蔭空間,但話總不能說得太明白。刀子還是要一刀一刀的割,能來軟的,不來硬的。
而且寒門中的人才,說實話也並沒有旺盛到逐年都可以如此大規模收割的程度。
否則李潼大可不必再推廣印刷與州縣小學,每年都有四五百個可用之才實現階級跨越、進入統治階級,在原本官僚系統不出現大規模減員的情況下、正常的新舊更替中,多大的疆域領土也夠用了,還不如把這一部分投入直接轉投到軍事建設裡,開闢更加廣闊的疆土。
至於糊名制的普遍實施,本身引起的爭議並不大。第一自然是在整套典選系統中,科舉的重要性仍然不夠高,有銓選擋在前面。而且眼下的科舉,本來就是因爲公平纔在諸選禮中鶴立雞羣,糊名只是將這公平性更加強化。
李潼本也不是順當繼位的守成之主,舊在西京行臺與東都靖國時期也都是殺人如麻的狠貨,殺了這麼多人,在一個初級的選禮中進行一些並不觸及根本的改革,若還掣肘無數、阻滯重重,那更談何根本的改革大計?那些時局中的倖存者們,也就太頭鐵了。
而且就算是朝廷進行了這種糊名改革,其實外州舉人們的成績仍然不夠理想。特別是在明經與進士兩科中,最終的選錄結果竟然與往年大同小異、相差不大。
這其實也很正常,倒也並不是說外州貢舉人們才能整體偏於平庸,而是所處的教育環境不如兩京這麼優厚。大唐並沒有形成後世那種經學儒典相對固化的統一,因此學風如何對士人影響就更大。
不要說眼下這種中古時期,哪怕後世教育資源已經那麼豐富,區域之間的差異仍然不小。這跟智商高低關係不大,只是環境給人帶來的影響具體體現。畢竟像張九齡那種從嶺南到長安、壓得兩京俊彥黯然失色的狠人實在不多,哪怕詩情出類拔萃的李白,儘管勤於干謁,仍然不敢輕入考場。
糊名與否,最後的結果竟然如此,這也說明起碼在此前,兩京權貴們即便對科舉有所幹涉,也極爲有限。他們更加感興趣的,還是銓選。
李潼通過對科舉諸科的結果總結經驗,心中也是頗生感慨,除了意識到要加強外州教化力度之外,對於兩京學術中心地位更加鞏固也是頗生高興,這能讓更多的外州才力涌入京畿。
不過很快他的好心情便被打破了,隆慶坊別業中突然傳遞消息:若再不歸,家恐不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