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到聖人擡手接過那記錄着檢閱結果的奏書,臺前諸管軍將領們無不深吸一口氣,心跳陡然加快起來。至於講武臺後方諸觀禮之衆,這會兒也都忍不住將頭探向前方,對於結果也充滿好奇。
李潼坐在御牀上將這結果瀏覽片刻,然後便擡手執筆在卷中勾劃一番,繼而便着中使將文卷再次遞迴到劉幽求手中。
“鄯州司馬郭知運、殿前司內衛中郎將李陽、姚州都督府司馬王晙、西州司馬阿跌延豐、西河軍使安成貴,此五員治軍有方、陣列嚴整,論爲功臣一等,各賜三品爵祿,中書擬敕、吏部司封,授書爲信!”
劉幽求接到聖人的批示之後,便當衆宣讀了出來。臺下衆人也都斂息凝神,認真去聽有沒有自己的名字。
被點到名字的這五人,有的正在講武臺前待命,有的則仍在陣營之中約束部伍。在場者聽到自己獲此殊榮重賞,無不喜極忘形,驚愕片刻之後,才忙不迭入前叩謝恩典,繼而便大笑着蹈舞起來。至於仍在陣伍中的,自有使員策馬飛騎傳告喜訊並將人招至臺前,到場之後,也都驚喜有加,再拜蹈舞。
看着講武臺下蹈舞幾人,李潼嘴角也忍不住流露出了笑意。
郭知運與李陽自不必多說,前者是他在隴右親自挖掘出來的開元名將,後者則是早早便投身於故衣社中,心腹中的心腹,萬軍當前給此殊榮,既是他們努力爭取來的,也是爲了犒獎他們過往的功勞。
至於來自姚州都督府的王晙,也是開元時期一個大手子,既有大敗吐蕃的事蹟,又長期擔任安北大都護與朔方道大總管,是與突厥對線的一名悍將。
當然那是以後的事情,眼下王晙仍然在任川南地區,並且是安南都護府與川南軍伍入京參禮的行軍總管。由於朝廷眼下還未大用武與川南和安南地區,所以兩鎮兵力也有限,索性並作一路入京。
這三員唐將得授殊榮,也的確是因爲治軍有術、軍容嚴整。至於兩員胡將,西州司馬阿跌延豐乃朝廷眼下正在有意扶植的回紇阿跌氏酋長,所部回紇軍士轄於安北都護府,老實說軍容並不如何可觀,是被李潼有意提拔顯用。
另一名胡將安成貴,聽名字就知道乃是昭武九姓的胡人,其所任西河軍使也算不上朝廷正式的官職,而是西河行社僱傭軍們的頭領。
西河行社這些胡卒們近年來一直待在東北,受安東都護張仁願這個狠貨統率,也被收拾的服服帖帖,單單軍容以論,居然還要勝過許多正規唐軍營伍。由此也可見這世上沒有改造不好的劣種,如果有,那還是收拾管教的太輕了。
今日參禮的朝臣數量本就不少,中書、門下兩省包括吏部司封官員也都在現場,隨着劉幽求將聖意公佈出來,自有相關的官員們擬製宣發,當場便給予了這五人三品的開國縣侯爵書。
且不說大唐文武官員們的欣喜與豔羨,那些觀禮的胡酋們眼見這一幕之後,心中也都各生思量。尤其是那吐蕃的使者,臉色變化尤爲明顯。
不同於其他諸胡勢力,要麼是大唐的藩屬、要麼乾脆就是內附尋求庇護,吐蕃作爲西方強國,那是曾經在正面戰場上大軍交戰、連續幾次擊敗大唐的強大勢力,與大唐是平起平坐、分立東西的對等關係。
所以這吐蕃使者在席中也長露矜傲之色,實在看不起周遭一衆雜胡酋首們。
這一次入唐,吐蕃使者除了觀禮之外,還擔負着一個重要的任務,那就是窺探一下眼下的大唐實力究竟達到了何種程度,以及這一次在其京畿之地盛演軍事究竟意欲何爲,究竟是不是劍指他們吐蕃?
雖然自從開元元年雙方恢復通使以來,大唐與吐蕃之間的雙邊關係與互動氛圍還算良好,否則大唐國中舉行演武軍禮,也不會派人去通知吐蕃,吐蕃也更加不會派遣使員前來觀禮。
但就算邦交關係有所緩解,吐蕃君臣們也並不會天真、或者說甘心就這樣和平的相處下去。別的不說,眼下大唐一隻手還插在距離吐蕃本土極近的東域地區,且那所謂的西康國已經被大唐經營的有聲有色,看着便讓吐蕃人心裡堵得慌。
這種感覺,就像是早年間吐蕃攻滅吐谷渾、並直接威脅到大唐的隴右與安西給大唐君臣所帶來的冒犯感那樣,而且甚至還要更加嚴重。
畢竟吐谷渾早年還存在的時候,也僅僅只是大唐的外蕃屬國,並不屬於大唐的州縣疆域。可是東域之地早在松贊干布時期就已經被吐蕃所兼併佔領,並正式成爲吐蕃四茹之一。
而且大唐謀奪東域的方式也讓人有些接受不了,幾乎不費一兵一卒,僅僅只憑着插手吐蕃內部權貴的矛盾紛爭,不獨將東域佔領,更將他們的高原之花納入私帷之中。
因此直到現在,吐蕃權貴老少們對此仍是耿耿於懷,想起來就要咬牙切齒,老人們羨慕貪婪西康越來越富庶,年輕人們則怨此奪妻之恨,可謂是同仇敵愾,心心念念要與大唐必有一戰!
吐蕃使者到場之後,已經深深爲大唐的強大組織力感到震撼。雖然說他們吐蕃也有能夠動員幾十萬大軍的強大國力,早年間更是在青海連連的以多勝少、擊敗來犯唐軍。
但吐蕃所謂的幾十萬大軍與大唐還是有些不同,吐蕃每有徵戰,那是男女老少全都編入行伍,大軍開拔到哪裡,便在哪裡設帳遊牧,勝則皆大歡喜,可若一旦敗了,那便要輸個傾家蕩產,許久都恢復不過來。
特別眼下國中頑疾難除,更讓吐蕃沒有足夠的力量徵發調動出幾十萬人馬。
當然,立國於高原上的吐蕃自有天險之利,大唐雖然徵發組織力夠強,但想要將幾十萬大軍統統派上高原作戰,需要付出的代價也是極大的。而且高原地理氣候自有其獨特性,吐蕃佔據着地主優勢,其實並不怎麼畏懼唐國大軍直接入侵本土。
但高原獨特的地形對吐蕃而言雖然是一大優勢,同時也是一個劣勢,那就是吐蕃本土的潛力實在有限。松贊干布時期,還能憑着統一高原的戰爭紅利建立起強大的政權。而在松贊干布之後,權臣祿東贊父子更是積極的謀求走出去,吞併吐谷渾、染指安西,同樣發展的有聲有色。
可現在噶爾家族已經成爲了威脅統治的一大毒瘤,吐蕃向外擴張的步伐也因此停滯不前,單憑高原本身的潛力,實在不足以維持統一政權的龐大內耗、同樣也滿足不了國中權貴們日益旺盛的貪婪訴求。
所以,吐蕃雖然不怎麼擔心大唐直接入寇其本土,但卻害怕大唐恃其強大國力與威懾力、圍繞高原四周建立起一個牢固的封鎖網。一旦不能再繼續向外擴張,單單耗下去都足以把吐蕃耗得分崩離析。
當看到大唐皇帝重重犒賞的幾名將領官職與身份時,吐蕃使者心裡便是一突。他既然入使大唐,對唐國事務自然也頗爲精熟,能夠看到許多內在的邏輯。
這五名受封的將領中,除了一個遠在西州的阿跌氏吐蕃不甚瞭解之外,像隴右的郭知運、以及出身九曲雜胡的安成貴,都與青海有關。
特別是來自姚州的王晙,更觸動到吐蕃使者心中的敏感之處。大唐少皇治國井井有條,他們的贊普自然也不甘落後,在國中整頓軍務、收拾人情也是忙得不亦樂乎,雖然北線因爲噶爾家族的存在而擴張受阻,但贊普也並沒有放棄對外擴張的打算。
畢竟吐蕃國情不同於大唐,關起門來休養生息只會越養越虛,只有打出去、以戰養戰,才能壯大自身,同時掩蓋一部分國中的糾紛矛盾。
因此國中已經商討多時,準備要向川西南的南蠻六詔出兵,佔據那裡的土地,收編那裡的蠻民。適逢大唐遣使通知國中將要盛舉軍禮,所以贊普暫時按兵不動、派遣使者入唐窺探動靜。
吐蕃既然圖謀南蠻之地,對於大唐的邊防策略自然也有深入瞭解。大唐雖然在秦嶺以南也有經營,但仍止於蜀中之地,更向南方的姚州則並未重點經營,甚至那裡的蠻部還時常會有搶劫官府的惡行,大唐也只是遣使訓斥譴責,並沒有直接派兵報復。
正因如此,吐蕃君臣才覺得有機可趁。可他們這裡剛剛起了心思,卻沒想到大唐皇帝轉頭就在這樣盛大的典禮上褒揚常年不受重視的姚州官員,這自然讓吐蕃使者驚疑有加,心情也變得忐忑起來,懷疑本國的圖謀已經被泄露出去併爲大唐所探悉。
但不論這吐蕃使者心中感想如何,眼下他身在大唐軍禮現場,也只能將心中的驚疑雜念按捺下去,坐在席中繼續觀察。
此時的講武臺前,在經過了五人受賞封爵的短暫歡愉後,很快氣氛又變的緊張起來。既然已經做出了獎賞,那接下來自然就到了懲罰的階段,究竟誰會這麼倒黴要被砍頭祭旗,那些剛纔沒有被點到名的將領們也都心慌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