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衛遂忠表現得還算順服,李潼略作沉吟後便又繼續說道:“將來某都中人物鋪設全都交代出來,不只限王邸周圍。”
衛遂忠聽到這話,臉色變得更加難看,只是澀聲道:“來某底細詳實,卑職所知實在不……”
“知多少寫多少,你的性命便在這筆端!”
其實衛遂忠本來就有官面的身份,又不是來俊臣的家奴,況且今次登邸拜望也不是什麼秘密行爲,李潼也很難說弄死他就弄死他。
不過這傢伙很顯然也不是什麼具有大智大勇的人,驟然間被意外戳穿來意,已經足夠惶恐。更是親眼見到就連來俊臣那樣兇頑十足的人都被少王收拾得膽氣全無,更不敢幻想少王會奉公守法、不敢加害他這個心懷惡意的自投羅網之人。
儘管得罪來俊臣也很可怕,但跟少王眼前實實在在的威脅,衛遂忠沒有猶豫太久,還是決定先賣一把朋友,將自己所知跟來俊臣有關係的人事認真寫了下來。
在這方面,他也沒有打什麼馬虎眼,實在是眼下對少王的恐懼壓倒了其他。剛在王邸露面,便被叫破底細,說不定少王已經將跟來俊臣有關的人事摸得七七八八,自己也是被來俊臣那個傢伙所害,眼下更沒有必要爲了保全來俊臣的虛實而拿自己的小命試探。
看衛遂忠寫起來便大有沒完沒了的架勢,李潼也不打擾他,擔心影響他的思路,只在見到紙卷將要用完,才擡手示意婢女上前續一張紙。
“卑職所知,不敢說俱列於此。但倉促之間,心無定念,能夠記起的,也只有這些。若能從容短時,或許還能記起更多要害人事……”
一直寫了小半個時辰,衛遂忠才停了下來,一邊擦着額間冷汗一邊說道。他也是有謀身的急智,並沒有把話說死,希望少王能爲此而不對他施以加害。
李潼將紙卷接過,一邊細覽着,一邊隨口問道:“見你也不是什麼人道敗類,兼有出身在用,怎麼跟來俊臣那種頑徒混在一起?”
“卑職所事左監門衛,舊年來俊臣入都拜闕,適逢卑職負責導引,因此結誼。其人時自立未穩,不乏人事要仰卑職關照……”
衛遂忠小心翼翼回答,並又連忙說道:“但卑職也是不喜他日後所爲,常有規勸,逐漸疏遠,直至今次他遭大王斥教,黨徒飛散,無人託事,這才又請託卑職、卑職一念計錯,不忍辜負舊情,這才、這才……但還是沒有瞞過大王,大王千金之軀,自有蒼天眷顧,兼有鷹獅的機警識明,卑職受損友蠱惑,竟欲邪情加害,實在是、求大王饒我一命,卑職一定不敢再……”
李潼逐漸被紙捲上的供詞內容吸引,擺手示意衛遂忠不要再說下去,更加認真的看了起來。
來俊臣這個傢伙雖然崛起日短,但行事張揚,肆無忌憚,這一次面對李潼的窮追猛打、雖然沒有表現出什麼招架之力,但這幾年在神都城裡還是積攢不少人勢。儘管頗有幾分烏合之衆的味道,但總量仍是頗爲可觀。
衛遂忠身爲軍府衙官,也常作筆案事務,雖是倉促寫就的供詞,但自然就用上了公牘中的格式分類,因此顯得比較有條理,並不凌亂。
這裡面分爲來俊臣得罪過的人,以及與之有利益關係的人事。李潼對前者興趣不大,但後者卻讓他頗爲感慨,跟來俊臣這個擅長羅織羽翼的傢伙相比,自己在神都還真是瞎混。
據衛遂忠所交代,單單朝廷憲臺與刑司,跟來俊臣有利益關係、或受其提拔、或附從其後者,甚至不乏侍御史這種憲臺高品官員。
來俊臣在朝中黨徒已經頗爲可觀,而在閭里與草野之間,同樣有着許多黨徒的存在。諸如各坊坊正、武侯街徒頭目,乃至於神都近郊驛館主事人衆,都有他的黨徒耳目存在。
按照衛遂忠的交代,這些人定時向來俊臣彙報一些訊息,特別有關朝廷大臣與當世名家的事情,其中如果有來俊臣能用得上興弄刑事的,來俊臣便會給他們一份回報。
正是因爲鋪陳出這樣一張上及朝堂、下覆草野的耳目大網,來俊臣才能如魚得水,興弄冤獄,無有不中。
看完這些後,李潼也不得不感慨,他有關構想都還在籌劃中,可是來俊臣卻早已經實現了他的構想且已經運作起來。說實話,如果不是因爲來俊臣已經上位、成爲他奶奶的瘋狗,李潼都有一種要將他招攬麾下的衝動。
這樣的人出身閭里,歷練豐富,路子要比傳統官僚體系培養出來的人才野得多,能夠充分調動底層人物,怪不得在原本的歷史上,能夠輕鬆取代周興這個一代目。
周興雖然也兇狠,但還是正途出身,沒有這種上下溝通的手段,或許也不屑於此,跟來俊臣相比,便不夠全面。來俊臣不獨手段豐富,而且還能著書立說,將手段上升到理論高度,翻遍史書歷朝酷吏都罕有這樣能力全面的。
拋開這些遐想,李潼將衛遂忠的供詞擺在案上,這才擡眼望向其人並問道:“來某所遺這些有關人事,你能調度幾分?”
衛遂忠本以爲少王逼供是要將來俊臣黨徒一網打盡,但在聽到這問話後,先是稍作錯愕,然後便是滿心驚喜,連忙說道:“來某雖然結怨頗多,但可稱強敵唯大王而已。他此番被貶斥遠流,也憂懼大王繼續、繼續……使我入府,也是交代許多事務,讓我能夠籠絡使用他這些黨徒,要以此取信,能更近大王……”
李潼聞言後便點點頭:“那就且依故事,你就暫用這些耳目人力,幫我搜揀一些應時需用的訊息。如果做得好,不獨前罪勾銷,還有加賞。來某或也許你前程之類,但他本身便行事在邪,你長隨他,近或無慮,遠則必殃。給你一個機會,能不能夠延長性命,那就看你自己把握了。”
“卑職明白,卑職一定盡力爲大王效勞,絕不敢再懷貳念!”
眼見性命得保,衛遂忠也是欣喜有加,激動之下頭顱磕得砰砰響,同時心裡不免感慨來俊臣所見不差,這位少王絕對不是一個老實人。但這跟他關係不大,他只求暫保眼前,保住性命才能再思忖後計。
衛遂忠這番話,李潼也只是聽聽而已,入府不過短時,轉頭就把朋友賣的乾乾淨淨,三念四念或許都出來了,遑論貳念。
他雖然已經有了構建一個情報網絡的想法且已經吩咐田大生去實施,但這終究是需要時間的。
而且神都城不同於關中,時流匯聚於此,形勢與環境都複雜無比,並不同於敢戰士的選拔,把人選出來丟進秦嶺拉練打磨、再走出來已經十分具有凝聚力,敢戰可用。
搞情報工作,所接觸本就品流複雜,當中難免會面對各種各樣的誘惑,所以一開始肯定不能大範圍鋪開,需要逐步遞進。
在自己的隊伍還沒有磨練成型之前,先把來俊臣的黨徒們拉過來用一用,順便也是給田大生他們所做的事情和自己之間加一層保險槓。
至於衛遂忠這個傢伙可信不可信,李潼肯用他,當然是有讓他服帖的手段。
他從席中站起來,指着衛遂忠說道:“隨我出府一趟,再給你引見貴人,以後做事更得便宜。”
神都城西的月堰周邊,本來多是權貴園業,果園花圃之類,雖然環境優美,但卻人氣不旺。但是隨着太平公主戲坊開設在此,使得此處成爲都邑熱地之一,多有樓臺拔地而起,晝夜都是喧譁熱鬧。
李潼一行來到附近,繁華氣息便撲面而來。此前歸都的時候,他雖然行經此處,但當時情況複雜,也沒有時間和精力仔細遊賞。
這些新加的建築,以太平公主的戲坊爲中心,層層向外鋪開,遊人車馬出出入入,道路幾乎沒有閒時。而且因爲是在城外,沒有了那麼多的規令管制,使得氛圍更加活潑。
李潼剛剛抵達戲坊附近,便有公主府家人認出了他,主動上前將他引領行往戲坊內太平公主的院舍。
太平公主站在樓外,指着他笑語道:“三郎入此,所見繁華是否可誇?本是咱們姑侄共作事業,你卻棄我遠走,如今見到事務沒有荒廢,慚不慚愧?”
聽到太平公主不乏炫耀並抱怨的語氣,李潼難免誇讚幾句,然後又神色鄭重道:“今日來訪,請罪還在其次。實在遇到一件妖事不能自作決定,想請問姑母意見。”
“入內詳說。”
太平公主見李潼神色嚴肅,便也不再多說其他,轉頭行回樓中,屏退閒雜人等,這纔不乏好奇的望着李潼:“什麼事?”
“你自己上前交代罷。”
李潼指了指隨行入內的衛遂忠說道。
衛遂忠來時已經得了少王叮囑,這會兒便行上前一臉忐忑將事情陳述一番,當然不會說少王直接戳穿了他的惡意,而是說自己不敢加害宗親貴人,入府後主動交代惡謀。
“先將他引下去。”
等到衛遂忠交代完畢,李潼便對楊思勖說道,同時又轉過頭來望向太平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