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潼兩手緊緊攥住馬鞭稍柄,儘管來俊臣仍在極力的掙扎,但是脖頸仍然被死死勒住。
漸漸的,來俊臣掙扎的力道微弱下來,兩腳在地面上蹬出深深的坑洞,身軀漸漸僵直,臉色也轉爲青紫色,額頭上青筋暴起,舌頭都彈出了口腔,一副將要行將就木的樣子。
“大王留情……”
“三思啊,大王!”
周遭衆人眼見這一幕,不斷的發聲力勸,甚至包括楊思勖都湊上來低聲道:“大王不宜因此賊髒身,還是讓僕來……”
李潼眼皮一翻,白他一眼,感覺到來俊臣的狀態是真的到了火候,這纔將手一鬆,其人繃緊的身軀頓時癱軟下來,平躺在地一動不動。
楊思勖連忙上前,手指搭在其鼻端試探片刻,然後擡頭說道:“還有微弱氣息。”
他話音剛落,地面上來俊臣身軀陡然一顫,然後那血肉模糊的胸膛急劇的起伏起來,累累傷痕更有新的血水沁出。他整個人眼下仍是神志昏昏的狀態,粗喘好一會兒,驀地翻身,手捂咽喉乾嘔起來,很快地面上便聚了一攤夾雜着血絲的嘔吐物。
這會兒,金吾衛街徒們也聞訊趕來,一名率隊的兵長手扶佩劍遠遠喊道:“請大王約束仗從,切勿再有弄險之舉!”
李潼看着那些刀盾在前緩緩向前逼近的金吾衛,不免感慨果然古今如一,發生了事情,警察總不能恰好到場,他擡手對王府護衛們說道:“收起器杖,不要與街徒們發生衝突。”
來俊臣一直趴在地上乾嘔,可是突然身軀向斜裡躥出,衝向那些金吾衛街徒們,語調更是淒厲沙啞:“救命、救我……河東王當街行兇,謀害大臣……”
看這傢伙動作不失敏捷,李潼更是一樂,一看就是市井街頭鬥毆歷練出來的。他本來還擔心自己把握不住火候,現在看來是多慮了。
來俊臣自被金吾衛接應保護起來,而那些街徒們也並未就此退去,仍是聚在對面,等着那一臉糾結之色的兵長下令是進是退。
“三郎,快到這裡來!”
太平公主車駕本來已經被家人引往別處,這會兒又返回來,她半身探出車窗,連連對李潼招手,等到李潼到了近前,才一臉憂色道:“你實在是太沖動了,那來俊臣縱有狂悖,但他終究是憲臺官長,你……”
“狗賊實在該死,無端挑釁,邪言誅心,我一時把持不住,這才……”
李潼這會兒又換了一副激憤不已的神情,彷彿剛纔險些弄死來俊臣的並不是他。
“唉,事情都已經發生了,多說無益,還是該要趕緊想想要如何善後。”
太平公主嘆息一聲,轉又小聲道:“既然已經做了,還不如直接制死,留下這一個後患,也是麻煩。”
李潼聞言後,心裡又是一嘆,果然這個姑姑是他們家的人。
他不是沒有膽量弄死來俊臣,而是壓根就沒有想過要直接搞死這個傢伙。雖然說早在這個來俊臣還未發跡之前,他便動念要挖出這個傢伙搞死,但畢竟此一時、彼一時。
如果來俊臣還是一個布衣平民,死就死了,不會有什麼大的震盪風波,可是他現在已經進入官場,且已經成爲憲臺官長,一個如此顯赫的政治人物是死是活,那干係就大多了。
匹夫一怒、伏屍兩人,這樣的勇氣誰都不缺。可是爆發之後該要如何收場,則就是一個大問題。
李潼之所以不殺來俊臣,原因很簡單,沒有足夠的理由和動機,或者說風險和麻煩要遠大於回報。
如果來俊臣死了,那麼得利最大是誰?當然是朝堂上那些大官要員們,死了這樣一條肆無忌憚的瘋狗,他們爲官做事都要更從容得多。但是這些人,沒有一個是李潼的人。
當然爲了大家的公共利益和安全,李潼倒也不憚於犯險,想來俊臣還未發跡之前便想弄死其人,正是出於這樣的想法。
可是現在,老子是腦抽筋了纔會一個人犯險給你們謀福利!
西京城裡,薛季昶根本就不關心竇家究竟有沒有行刺少王,只是忙自己的一攤事。魏元忠則是刻意的避開少王,不發生什麼直接接觸。
如果這些人肯於流露一些善意,大家有事商量一下,那李潼還真的可以不必在意個人眼前的得失,大家齊心協力,共度時艱。可是現在擺明是各玩各的,我咋那麼癮大,給你們解決一條瘋狗?
當然,如果他真解決了來俊臣,滿朝大臣們應該也會對他心存感謝。
但他們報答的方式很有可能就是將這一份感激默默收在心底,然後羣起攻之,將少王徹底逐出朝堂,你哪涼快哪待着,不要再在這裡礙事礙眼!
不是李潼把人想髒了,而是事實如此。強臣如李昭德,前腳幹掉酷吏侯思止,後腳就被踹出了朝堂,大家也沒念他好,哭着喊着李相不能走。李潼真的當街弄死來俊臣,這是擺明了讓自己立於衆矢之的。
如今的李潼在朝堂上還根本不成勢力,幹掉來俊臣可能也沒有生命危險,但肯定會讓他奶奶心裡不舒服,缺少了最重要的這一個庇護,真要被人趕走,十年八年別想回來。
可是現在來俊臣沒有死,但少王總算也是給大家出了一口氣,就要想想要不要學東郭先生、去攻訐少王。就算不聲援少王,應該也會保持緘默,起碼朝堂上不會有太多追究少王的聲音,反而有可能借此弄走來俊臣。
至於因此得罪了來俊臣,會有後患無窮?
來俊臣弄死的那些人,哪個跟他也沒有什麼確鑿舊怨。包括眼前,李潼跟他見都沒見過,他就敢來刁難。這傢伙屬於沒事找抽型,得不得罪他,跟他針不針對你沒啥關係。
再說李潼的生死,也不在酷吏一念。他奶奶真想搞掉他,有沒有來俊臣沒影響。如果他還能維持聖眷不失,那麼來俊臣想要謗傷他也不容易。這傢伙瘋狂是瘋狂,但武則天不會跟他一起瘋,最後所以因此被反殺。
現在李潼的確是得罪了來俊臣,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如此所帶來的一個後果就是,未來如果來俊臣提交什麼跟他有關的罪證,還得考慮一下這個傢伙是不是挾忿報復?
如果他奶奶想保住他,根本不會讓來俊臣負責跟他有關的案事,如果派來俊臣調查他,那麼基本可以確定,有啥保命的招趕緊用,晚了就用不上了。
當然來俊臣是有羅織之能,想要構陷少王,也無須親自出面。
但是話說回來,發動羣衆,李潼也手段不差,更何況神都也是故衣社大本營之一,真要比羅織罪狀,他能把來俊臣搞一個罄竹難書,犯不着明明白白積此一樁人命在手。
至於眼下對來俊臣大打出手,一則自然是出一口悶氣,老子在西京城裡奪人家產多快活,回到神都會受你敲詐?二則是藉由此事,與他奶奶進行更深層次對話,昔年小奶狗已經換了牙,你該給我一點實事幹幹了。
聽太平公主這麼說,李潼只是冷哼一聲,又說道:“狗賊邪言實在可恨,我也真欲殺他。但轉念想到如果真除掉了他,那羅織罪言反而無從自證,似是因懼殺人。他是善是惡,終究是聖皇陛下揀選的才力,我責之辱之,是因爲他觸怒了我,但若直接加害,則是損害了陛下的才用之路。”
太平公主聽到這話,眸光微微一閃,沉默片刻後嘆息道:“難得三郎你盛怒之下還能保有一絲清明,讓事情不至於沒有回挽的餘地。可是現在……”
她這裡話音未落,對面金吾衛街徒繼續向前逼近,那兵長已經喊話希望河東王能主動入前隨入刑司交代事情因果。
“大王還是儘快上車,入宮陛前呈告緣由,求請陛下包容寬恕!”
韋團兒這會兒已經跳下了車,一臉焦急的要將少王拉上太平公主的車駕。
李潼拍拍這娘子手背,轉又對太平公主說道:“前約引送家人,希望姑母代勞,我眼下是不能歸邸了。”
“那你總要留下一個章式,來俊臣終究不是一個閭里浪徒,你如此懲他,事情不會就此罷休的,只恐陛下也將雷霆盛怒。”
太平公主先是點頭,然後又追問道。
李潼當着太平公主的面,擡手召來兩個兄長,對李光順說道:“阿兄護引娘娘歸邸之後,即刻閉門不出,任何外客不見!”
李光順聞言後便神情凝重的點頭:“三郎你放心,我絕不會讓門庭失守!”
“那我呢?那我呢?”
李守禮在一邊爭言道。
“二兄你即刻去修文坊宏道觀,入訪李少師,請他進言……”
說話間,李潼將李守禮拉到身邊來,附耳細囑之後,有說道:“如果李少師不在,你就一直等他歸來爲止。速去,不要被人阻在半途。”
太平公主眼見李潼從容佈置諸事,心中既有佩服,又不乏好奇。接着李潼又轉望向她,微笑道:“還是要勞請姑母,入宮陛前呈告所見,並稍作言護。”
“這是當然,那你又要去哪裡?難道真要跟那些街徒入刑司?”
太平公主又急問道。
“怎麼會?我若入彼,則真就天日難見!”
來俊臣這個傢伙絕不是什麼善類,推問南衙大將都敢於先殺後誣,李潼當然不會走進他的地盤,只對太平公主說道:“我自入慈烏臺待問,陛下若仍存憐念,諸司想是不敢入此執我,自省之餘,恭待聖問。”
講完這些,李潼擺手招呼仗身們上馬,趁着金吾衛街徒還不敢直接入前執系,打馬衝出人羣,入城穿行坊街,過天津橋後,直奔東宮重光門。
這裡,先行一步的張說等人早已經等候於此,並找到相熟的東宮率衛,其中一個恰好是已經任職親府的李禕。眼見少王一行衝至宮門前,李禕趨行入前解下自己宮行符令遞過,並說道:“卑職今日在直,不能城外恭迎,雖然不知事由,但請大王速入。”
“好小子,健壯許多。”
李潼擡手拍拍較之幾年前長高許多的李禕,並不接他遞來的符令:“我只入慈烏臺告祭亡人,不會轉行別處,以後不要將性命輕易推人!”
“推於大王,卑職放心。”
李禕訕訕收回宮符,並又引馬向宮門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