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底,一個月的齋期終於結束了。
清晨結束早課之後,代王府一衆員佐並諸親事、仗身們早已經在廟前聚集起來。
“請大王除服着新。”
司禮寺官員捧着李潼原本的冠帶章服入堂,看到那紋線鮮活、色彩明豔的袍服面料,李潼不免鼻頭一酸,一個月所見都是灰素色調,他幾乎都要懷疑自己怕要成爲色盲了。
當退入內佛堂將袍服重新穿在身上的時候,看到腰帶收短數寸,李潼更是忍不住眼淚汪汪,所謂哀之至深、日移一孔,衣帶漸寬終不悔、爲爹消得人憔悴,就是這個意思了。
當李潼穿戴妥當、行出佛堂之後,代王長史王方慶便入前禮道:“卑職等恭送大王歸邸!”
今日諸府員悉數到場,足足數百人的規模,另有鼓吹儀從,看起來排場極大,偌大一個廟宇都因此顯得逼仄起來。看到這一幕,李潼才真切感受到這一個月的苦不是白受的,距離攻打玄武門又結結實實前進了一大步!
他又在佛堂前召集駐廟的僧官並僧徒們,也按照一定的等級各作賜物。雖然心裡是極不樂意,被扣在這裡清湯寡水一個多月,結果還得給你們賞賜,哪處說理去?但禮制規定,不賜的話,這些人剋扣他爸爸香火怎麼辦?
賜物完畢之後,親事府典軍桓彥範親自將李潼座駕梨花落牽引入前,並體貼的將大王叉扶上馬,而後鼓吹開奏,代王儀駕才離開孝敬廟。
行出廟門之後,李潼深作幾口呼吸,看到坊街上民衆們紛紛避行,大有一種重見天日的感覺。只是行出不遠之後,街巷中食肆裡便飄出一股新出爐的胡餅香味,引得李潼一陣眩暈,幾乎栽下馬來,得虧旁邊的親事及時扶住。
其實儀駕中自有車駕,但卻只在親事們的簇擁下空行。眼下的李潼一點也不想炸街炫耀,但之所以會有這樣的安排,是長史王方慶力諫。
因爲大王眼下形容枯槁的憔悴模樣實在是太到位了,不讓神都士民看一看,實在差點意思。孝義篤行已經難得,更不要說看到美好的人事被摧殘、更能激發人心中憐意,如果只是頹態自賞,那就實在太可惜了。
李潼沒想到王方慶個濃眉大眼的還挺會玩巧,但念及其出身琅琊王氏便也釋然,講到公衆形象管理,這些江南人家也都是家學淵源,並不遜於他們李唐皇室要在玄武門搞事的那種執念。
但李潼還是高估了他的體力,當儀駕隊伍行達南市附近的時候,道路變得凹凸不平,終於忍不住顛簸,眼前一黑便向側方仰倒。
“早了、早了!”
王方慶嘴裡低聲唸叨着,但還是忙不迭讓人將馬車引前,並讓人將大王擡入車中。車中自有宮婢待命,眼見大王被送入,忙不迭便從食匣中抽出下有炭火小爐持續加溫的肉羹,用蘆管一點點喂入大王口中。
王方慶將手一揮,府員們俱都側跪車旁,他自己更是扯下襆頭巾子、把住車轅並向車內悲聲道:“大王恪盡孝義,形神俱傷,雖篤於行,卻將生人殷望置於度外!孝敬皇帝唯此嗣血,卑職等不能力盡良佐,死罪、死罪!”
雖然此處街道並不是王方慶預想中的天津橋南,但也地近南市繁華之地,如此規模龐大的儀仗隊伍已經足夠引人矚目,再發生這樣的異變,圍觀者更是陡增數倍。
“孝敬皇帝有此純孝之嗣,可謂得矣!”
人羣中不斷有人發出議論,更有感性者已經忍不住擡手擦淚,原來天家民家、只要情傷入深,都是難免傷心欲絕啊!
王方慶在外捶胸頓足,李潼也被吵醒。他本來也沒有大礙,久在寺中靜居還好,入坊之後諸多譁噪顛簸,一時間有些發昏。
這會兒他頭腦還不太清楚,正待坐起向外望,王方慶則忙不迭讓人將車簾落下,剛喝完肉湯一嘴的油花,實在大壞氣氛。
於是李潼安心躺在車裡,連喝了兩碗肉羹,腹中覺有暖意,不一會兒便沉沉睡去。
“大王!大王怎麼了……”
再次醒來時,李潼便聽到車廂外一陣喧鬧聲,睜開眼便見自家娘子探頭進來,俏臉上滿是淚痕,之後更直接躍起撲入車中來:“他們說大王你、我好擔心,卻不準出迎……”
李潼這裡還沒安撫好自家娘子,便又聽到娘娘房氏的聲音,探頭去往,只見王方慶正在臊眉耷眼的低垂着頭,而對面便是房氏臉色鐵青的指着他不斷訓斥,原來這一覺睡下來,早已經回到了王邸中。
“娘娘、娘娘,三郎無事,三郎無事啊!他正攬抱着唐孺人,攬抱得很用力!”
突然,李守禮那大嗓門在旁邊響起,李潼連忙轉頭望,才發現側方車簾已被掀開,李守禮正瞪眼往裡看。
唐靈舒這會兒也驚覺,才發現自己正直撲在車廂內橫臥的大王懷中,身軀一蜷,縮在一角。
“三兄、三兄,我要看三兄!”
李幼孃的聲音接着響起來,接着便是娘娘房氏訓斥聲:“你停下,二郎退後,送王長史等入外堂!鄭金,速去準備沐湯、餐食!”
一番吵鬧之後,李潼才終於得以入舍,洗浴換衫,然後又在一家人唉聲嘆氣的圍觀中吃着溫補的餐食。
李幼娘在一邊看着衣袍垂搭的三兄,搖頭嘆氣:“你瞧瞧、你瞧瞧自己這個樣子!好好的家不待,又胡鬧什麼!不做我阿兄,連一餐可口飯食都吃不上!你這邸院,又大又空,沒有我陪着,嫂子都不敢一人獨居!左廂後進,我已經讓人收拾起來了,畢竟不再親近,不勞你操心!”
聽到這話,李潼也是又好氣又好笑,懶得搭理她,轉望娘娘房氏說道:“雖然分宅別居,但卻不阻走訪,娘娘你……”
“這事容後再說,你先進餐,多吃些!幼娘不要擾你三、不要擾大王!”
房氏兩眼只是緊緊盯着李潼明顯瘦了一圈的臉龐,只是語調又微微一顫,低下頭深吸了一口氣。
見娘娘仍是心結難釋,李潼便也不再多說,只是低頭默默進餐。
他自己明白不過一個虛名而已,但基於利弊的權衡,也不足作爲開解至親的理由,自己這一次離家入嗣,的確是大大傷了至親之人的心,包括那個一臉倔硬的小妹李幼娘。但她們能忍住這一份傷心,不傷情外露干擾自己,可見相依爲命的親情也終究不是俗禮能割捨的。
房氏終究還是沒有住下來,她不想家中晝夜都沒有人氣,李潼將娘娘送出邸外,目送其上車行遠。再回到內堂時,李幼娘終於忍不住撲入他懷裡,捶着他胸口啜泣道:“壞阿兄、壞阿兄……你還當不當我是你妹子?娘娘整日淚目,我都不敢在她面前提起你!”
“你既不知還是不是我妹子,還敢在我家裡強佔院舍?”
李潼擡手抱住這小娘子,才發現小丫頭的個子躥得飛快,已經快頂到自己的肩頭,他拍着小娘子發頂溫聲道:“阿兄怎麼能不是你阿兄?阿兄在哪裡,哪裡就有你的容身地!只怕我家娘子粗心外念,來年歡嫁別家,就不記得阿兄望門等你的心苦!”
李幼娘聽到這話後破涕爲笑,揚起臉來凝望着李潼:“怎麼會!阿兄真要心苦,我就不作論嫁!世上沒人待我能像阿兄們這麼好!我告訴你呀,二兄其實也捨不得你,上元節他帶我去那廟外喚你,阿兄只是不應,二兄哭得鼻涕都進了嘴裡。二嫂說他整夜夢話,直道夢裡耶耶打他……”
李潼聽到這話,心裡也不是滋味,只是心裡浮現起二兄咧嘴乾嚎、鼻涕入嘴的畫面後,心情反倒轉好起來。
“且伴你嫂子收拾廳室,我還要去外堂坐一坐。”
李潼拍拍這小丫頭肩膀說道,李守禮吼了那一嗓子之後,唐靈舒便臊得躲進內室裡,送完娘娘後便又返回去,攔都攔不住。
邁步往前堂行去,李潼又不免感嘆這座王邸真是氣派,比他們在履信坊王邸還要大了一倍有餘。他新入邸中,如果不是有府員導引,甚至都有點迷路。
這也難怪,本來這座王邸就是準備給他四叔家五王居住的,現在被他一人享有,自然是大的有些不像話。
來到前堂,府員們也都非常忙碌,忙碌的重點便是分揀那些拜帖。單單李潼一眼望去,堂中便堆放着幾個箱籠,俱盛放着滿滿的拜帖,而前方客廳還不斷往堂中送入。看這架勢,他竟有幾分早前在鸞臺直堂的感覺。
當然,拜帖雖然多,但當中絕大部分應該都是無需迴應的湊閒人事。不過就算是這樣,剩下那些也足夠可觀。可想而知,李潼接下來一段時間肯定又要忙於各種人事關係的維持與開拓。
好在這些府員們都是熟練手,具體操作也無須李潼操心,他在堂中閒坐一會兒,交代一些需要特別關注的人事之後,便起身返回了內堂中,諸院舍轉了好一會兒,才尋到自家娘子居舍。還沒入門,便聽到李幼娘那嘰嘰喳喳笑語聲。
入房之後,李潼便見兩人對坐寬榻,榻上堆滿了各種各樣的新奇物件,各自興致勃勃的挑揀。
“大王!”
眼見大王行入,唐靈舒忙不迭落榻相迎,並興致勃勃將他拉到榻前說道:“這都是近日入邸禮貨,前日遷居這裡,娘娘着我一併帶來咱們家裡。”
李潼笑着點頭,坐在一邊看着兩個小娘子並頭挑揀,這一坐就是大半個時辰,房中燭火都換了一茬,見還是沒完沒了,便咳嗽一聲道:“幼娘,你不困啊?”
“不啊,阿兄你瞧這些器物,多不多?往日薛大總是誘我,現在跟我家怎麼比。”
李幼娘頭也不擡,仍然沉浸在翻撿的喜悅中。
“你不困別人不困嗎?”
李潼語調隱有不善。
李幼娘這才擡起頭來,恍然道:“是了,阿兄肯定好累。你去睡吧,我又不是小娃娃,還要家人陪伴哄睡。”
“我懶得哄你,我要……”
李潼這裡還沒說完,唐靈舒便箭步衝過來,捂住他的嘴便往後拖:“屋舍極多,大王別爲難幼娘了。”
“嫂子,早些回來,我等你!”
“今晚回不來了!”
李潼在廊外拉着娘子疾走,聞聲後頭也不回、威風凜凜的回答道。有的事情跟肚子餓不餓沒關係,時間久了,就是癮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