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蘇三山停牌發佈公告,稱新泰集團已經完成對蘇三山的收購程序,目前已進入資產重組階段,重新開放交易的時間有待進一步確定,市場頓時一片譁然,媒體也紛紛置疑新天泰華有內幕操作嫌疑,並且違反了證監會的舉牌制度,卻不知此新天泰華並非新泰集團子公司,直到新泰董事長付佩蓉召開新聞發佈會進行闢謠,大衆才意識到新天泰華原來另有後臺。
在蘇三山停牌後的半個月,五一勞動節那天,爲了宣傳黃州的經濟改革成果,爲了加大黃州在省內乃至全國的影響,黃州市政府爲新泰順利收購重組蘇三山,舉辦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慶祝活動,整個西城區都裝扮一新,隨處可見彩旗飄揚,隨處可見手持鮮花歡迎來賓的中小學生。
這次慶祝活動除了有黃州本地官員的參與外,副省長濮存英也親臨三山機電廠,主持機電廠與尼日利亞“麥肯北”財團高達一億六千萬供貨合同的簽字儀式,同時應邀前來的各地媒體記者也多達上百人。
在人的一生中,或多或少都會有那麼一兩個意義重大的時刻,而對於付駿來說,那個時刻無疑就是今天了!
一大早天還沒亮,付駿就醒了,他沒有習慣性地躺在牀上抽菸,而是穿上運動服繞着別墅的花園跑了一圈,回到房間洗了個冷水澡,吃過早飯後便穿上昨晚剛剛送來的定製的中山裝,神清氣爽地開車出了門。
按照原定計劃,付駿應該先到市政府,跟慶祝活動的相關組織人員碰頭後,再與市長邢懷斌等官員一到,可他實在是耐不住內心亢奮的情緒,直接就將車開到了機電廠大門口。
機電廠外此時是人山人海、熱鬧非凡,付駿笑容滿面地從車上下來,立刻就有機電廠的女員工抱着鮮花迎上來,看着她們一個個嬌豔如春的模樣,讓他對自己拯救蘇三山的未來深信不疑。
從女工手上接過鮮花,付駿紳士地衝她們點頭致謝,並一一詢問她們的名字,想着等機電廠董事會召開以後,或許可以將她們提拔上來幹文秘工作。
不遠處西裝革履的李辯勇頭髮油光鋥亮地往後梳着,等付駿擺脫衆女工的包圍,獻媚地笑着迎上前去,市財政局副局的位置正在向他招手,莫說只是緊着拍拍馬屁,讓他跪下來幫付駿把皮鞋舔乾淨,只要不在大庭廣衆,他也是願意豁出去拼了的。
親切地跟李辯勇打了聲招呼,然後就被衆星捧月般簇擁着穿過擁擠嘈雜的人羣,當付駿進入廠區,眼前豁然一亮,前幾天還只是一個雜草叢生、破壁殘垣的大操場,搖身一變搭起了舞臺、鋪上了地毯,連舞臺後面的廠房也用鮮亮的油漆粉刷了一遍,空中卻聞不到一絲半點的刺鼻氣味,反倒飄蕩着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
心情愈發愉悅的付駿不惜本錢地好生表揚了一番李辯勇,說他幹這種事情還真是挺有天賦,去財政局實在是可惜了,乾脆繼續留在機電廠幫自己做事,肯定高薪聘請。
李辯勇聽這話是半邊身子冷半邊身子熱,他可不想留下來給付駿打工,可話又不能明說,只訕笑着絞盡腦汁岔開話題,正巧第一班接送記者的客車到了,給了他個腳底抹油的好藉口。
上午八點,慶祝活動正式開始,花樣百出的娛樂活動在西城區所有公衆場所展開,穿紅戴綠的老年人秧歌隊,平鄉縣有名的八大喜舞獅,彭澤縣威武雄壯的翻花龍,還有花大價錢請來的影視歌三棲明星載歌載舞,簡直是比過年還要熱鬧許多。
做爲此次慶典的主角,付駿既沒有陪着邢懷斌他們一起等待濮存英的到來,也沒有抓緊時間跟尼日利亞的華僑客商溝通感情,而是帶着阿蓮騎着自行車滿大街溜達,盡情地享受這人生最光輝燦爛的時刻。
副省長濮存英不知因爲什麼緣故,臨近正午時分才勉強趕到,他沒有與邢懷斌、付佩蓉等做過多的交流,匆匆完成與尼日利亞“麥肯北”的簽字儀式後,連市裡預先準備好的新聞稿也是一句都沒念,徑自坐車離開,真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對此,付駿的態度倒是很樂觀,大家都是利益關係,只要還存在利益,就不會疏遠,暫時的避嫌也是很有政治必要的。
“付總,接下來該是你上臺演講了,有沒有準備好稿子,要是不嫌棄的話,我讓秘書給你準備了一份。”李辯勇那張老臉簡直是春光燦爛。
“新泰是我一手打造的,還有誰比我更瞭解它的發展歷程嗎?”付駿以一種高高在上的姿態瞟了李辯勇一眼,然後正正了衣襟,整理了一下頭髮,邁開方正有力的步子,高昂着頭躊躇滿志地走上了臨時搭建的發言臺。
“從這一刻開始,新泰的命運將發生徹底的轉變,我付駿的商業帝國時代,已經來臨了!”黑壓壓的人羣盡收眼底,情緒激動的付駿在心裡這般大聲宣言,他用手扶了扶話筒,剛剛張開嘴,一個熟悉的面容突然躍入眼簾,以至於一剎那的驚訝迫使他沒能發出任何聲音。
坐在臺下最前排最中央的,正是神態輕鬆平常的沈放,他穿着淡藍色休閒裝,鼻樑上架着一副淺色墨鏡,衝臺上愣住的付駿搖了搖手,臉上的笑容如陽光般明媚,哪裡有絲毫的失敗者的覺悟。
短暫的沉默引起了臺下記者的騷動,雖然付駿很快便恢復正常,輕輕咳嗽一聲開始了演講,但交頭接耳的竊竊私語聲卻越來越大,就像平靜湖面盪漾起的漣漪,迅速擴散開來。
他怎麼會在這?他爲什麼會來這?付駿不知道自己前後五六分鐘說了些什麼,滿腦子都是這兩個問題。
當付駿稀裡糊塗結束演講,進入到記者自由提問階段的時候,他還有些發懵,無論如何告訴自己要冷靜,可只要沈放在他的視線所及之內,他就根本無法保持冷靜。
“付總經理,外界傳聞新天泰華已經收購蘇三山超過百分之二十五的股權,不知是否確有其事?”
這記者是什麼人?爲什麼要提這樣的問題?是受他指使來給自己找麻煩的嗎?
付駿無法正常思考了,沈放突然出現,簡直就像在他準備盡情享用的盛宴中丟進無數蟑螂,噁心反胃的完全失去了正常的邏輯能力。
“付總經理,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嗎?那我換一個委婉點的說法,蘇三山半月前突然停牌,是否跟新天泰華的市場收購行爲有關?”
現場頓時鬨鬧起來,這些記者大多都是被派來虛應其事的,原本壓根就沒想過要挖什麼新聞,這下被同行一提醒,個個都跟抽了興奮劑似的跳了起來,亂七八糟、五花八門的問題層出不窮,以至於市宣傳部的幹事不得不跑上臺來救場。
“付總!”還是最先佔據了話筒的那個記者,他站在椅子上衝正要下臺的付駿喊着問話,“付總,今天蘇三山發佈的公告你有看嗎?公告稱新天泰華已收購蘇三山百分之二十六點三四的股權,成爲實際控股人,對這件事你有什麼看法?”
“謠言,你說的都是謠言……”付駿忽然瘋了一樣撲過去抓住話筒,面目猙獰地咆哮着,“新天泰華至多隻收購不到百分之二十五的股份,你剛纔說的話完全是惡意捏造事實!”
“付總,我絕對不是在造謠,證監會五分鐘前剛剛發佈的緊急公告,不相信你可以讓人去查證!”
臺下亂成一團,臺上付駿卻呆若木雞無言以對,只見一個身材臃腫的女人跑上去在他耳邊說了什麼,他才狠狠瞪了正拿下墨鏡的沈放一眼,急匆匆跟着那女人離開。
“怎麼回事,這是怎麼回事?”顧不得周圍還有市領導在場,付駿破口大罵着,“你他孃的不是說絕對不到百分之二十五嗎,那他孃的控股權確認通告又是怎麼回事?”
電話那頭是證監會的一個不大不小的人物,“付總,你別急,你慢慢聽我說。蘇三山停牌前,新天泰華確實只有不到百分之二十三的股份,但我不知道他用了什麼手段購買了一些股份,不敢怎麼樣,就在四天前,他向證監會遞交了通知,並提出控股請求,證監會查實後也予以了控股權確認。”
“放你孃的狗屁……”付駿一巴掌將桌上堆積如山的鮮花掃在地上,“他能有什麼手段,蘇三山都停止了交易,他上哪去收購剩下的股份,你他孃的不要在這糊弄我!”
“……付總,說話不要這麼難聽,你給了錢,我辦了事,大家都兩不相欠,我沒興趣聽你在那狗一樣亂吠亂咬。”
付駿一股氣憋在胸口,身子晃了晃,哇得一聲噴出一口黑血,四周的人全都嚇呆了,只有胖胖的阿蓮急忙跑過去將他扶住。
“兩百萬,兩百萬你幫我想辦法……”眼前天旋地轉,付駿咬牙沒有讓自己昏倒,他不能讓手中的一切就這樣溜走,他的夢想、他的帝國纔剛剛起步,絕不能任由其猝死在襁褓中。
“想辦法?我能想什麼辦法?別說兩百萬,就是兩千萬我也無能爲力。”
“他,他有違規交易,他違反了,證監會的舉牌制度,收購超過,百分之五,每增持百分之二也必須公告,他沒有公告……”斷斷續續地說着這些話,付駿能感覺到生命正隨着呼吸而溜走。
“這個至多就是罰款,並不能推翻新天泰華的收購行爲,這是有先例可尋的。”
付駿用力在胸口捶了一拳,使出渾身力氣又咳出一口鮮血,感覺氣息稍微順了些,才靠在阿蓮的肩頭,艱難地說道:“新天泰華註冊資本只有一千萬,算上融資的兩千萬,總共也才三千萬,可他用在收購上的資金前後至少超過八千萬——”
“我明白你的意思,政策是有規定,借貸資金和違章拆解的資金是不能用來買賣股票的,但我還是那句話,有先例可循啊,付總你還是仔細研究一下國內股市的特色吧。”
“我,我——”付駿身子猛地一震,整個人仰面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摔在地上發出沉悶的砰的一聲,彷彿一口破裂的古鐘,在徹底碎裂前那最後的悲鳴。
隆重的慶祝大會,從付駿倒下的這一刻開始,註定要成爲一個讓黃州乃至蘇臨都全體蒙羞的天大笑話,因爲新天泰華在這具有特殊意義的一天,從新泰手中硬生生搶走控股權,成爲蘇了三山第一大股東!
這是徹徹底底,赤裸裸的打臉行爲!
“消息已經得到證實了,證監會跟交易所聯合發佈的公告,除了宣佈對新天泰華處以八百萬元的罰款外,也宣佈新天泰華通過流通股市場取得蘇三山控股權的收購行爲有效,幾乎就是照搬了去年寶延風波時的決定……”
“丟人,真他媽的丟人,老子這張臉,都被付佩蓉這幫沒卵用的廢物給丟光了……”邢懷斌陰沉着臉在心裡不停地咒罵着,也不想想若非他自己一意孤行要搞這狗屁慶典,何至於現在丟人現眼丟到了全中國。
手裡的泰磁杯轉得咯吱直響,邢懷斌極度冷漠地掃了一眼慌亂往外跑的付佩蓉,從口中吐出微不可聞的“賤貨”兩字,然後慢騰騰似乎還有幾分沉穩地站起身,卻不知道自己臉上的表情是多麼精彩,連眉毛都已經皺成一團,嘴角也在微微地抽搐着。
副省長濮存英態度突然冷淡,邢懷斌就始終覺得有些不對勁,而今新泰煞費苦心折騰了一年多,到頭來卻是這般一敗塗地的結果,久經風雨的他,敏銳地嗅到了空氣中瀰漫的危機氣息。
哐當——
泰磁杯被邢懷斌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摔在了大理石鋪就的地面,他看着杯子彈着滾進了沙發底下,感覺全身的精力彷彿被一瞬間抽走,手腳發軟頭皮發麻,心口卻驟然揪緊,好一陣急促的絞痛。
“藥!藥!”邢懷斌跌坐回沙發內,掙扎着從秘書手裡接過藥服下去,雖然很快絞痛就消失,但他仍然覺得心悸不已,冷汗也不斷從額頭不可抑制地了下來。
勉強撐起身子,拒絕了秘書善意上前的攙扶,邢懷斌佝僂着身形,腳步輕浮搖晃着身體往外走,他蒼老的猶如臉朝黃土背朝天的莊稼漢,用沙啞低沉的嗓音說道,“我累了,累了,咱們回去吧。”
站在遠處目不轉睛地看着發生的一切,面無表情的沈放擡起手遮擋晃人眼睛的陽光,低聲呢喃着,“結束了嗎?你們認爲這樣就結束了嗎?我來告訴你們吧,一切也只是剛剛纔開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