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曙光劃破夜空,又一天機械的生活要開始了。
劉禹同潮溼的臉上有些發涼,眼睛脹脹的。隱約中好像記得夜裡做了一個很恐怖的夢,夢裡有一具冰涼的屍體躺在自己的身邊。爲什麼會做那種夢,若是細究原因,恐怕就是因爲自己太累了。
看着身邊牀上亂糟糟的褶皺,隱隱約約好像真的能看出來有個蜷縮的人的形狀。
真是草木皆兵。若是半夜裡真的看見身邊躺着一個人,恐怕會被嚇死吧。
起牀,洗漱,整理牀鋪,拿上水杯去操場軍訓。這是每天一成不變的生活。機械、勞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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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到那個鬼,怎麼那麼淡定啊。爲什麼說那個女鬼的魂魄被打散啊,魂魄被打散是什麼意思啊?”夏廷宇至今都無法相信江文清是一隻鬼。無數的問號在夏廷宇腦海中打着轉轉。
“其實我看到那個江文清的第一眼就覺得他很奇怪。但真正懷疑,還是因爲秦龍的那句話。因爲秦龍,我開始留意身邊的每個人。因爲江文清始終會避免接觸這件事,所以,就並不是很驚訝。”陸刑天解釋着,“你還記得那個道士的事情嗎。其實不管是不是道士,江文清還始終是一個人。他會成爲鬼,那是因爲那個男孩在很久以前就死了。他、只是一具軀殼,一個盛放女鬼魂的軀殼。”
“你說什麼?!”夏廷宇驚訝的合不攏嘴。
“可能是因爲她找人的時候嚇到了誰,她的魂魄被懂道行的人打散了。魂逃了出來,因爲沒有固定的形態,所以要找人的話,她還得倚附在一個東西上;魄呢,就是被封印起來了,在那裡受苦受累,感情被壓迫,成了沒有意識的厲鬼。”
“那他現在怎麼樣了?”
“這、我就不知道了。”陸刑天聳聳肩,“早上見了他問一問他怎麼打算。”
“……”
站在小賣部外面,夏廷宇等着陸刑天和張燃去買早飯。思考着半個星期來發生的磕磕碰碰,他的肩頭突然被人拍了一下。他嚇了一跳,回頭看到一個皮膚略黑的陽光青年。
“啊啊……抱歉抱歉,認錯人了。”
“劉禹同?你……”
“誒?你認得我?那咱們真的是在哪裡見過啊。”劉禹同給夏廷宇的感覺很奇怪。他像是變了一個人。
“什麼?”夏廷宇眯着眼,打量着這個劉禹同。一種不詳的預感壓抑着他的神經。這種感覺,明明是初次相遇時的那種感覺。他試探性的問道,“江文清呢?”
因爲宿舍樓裡死過人,因爲預知夢,這個男孩曾經一改陽光氣質,一度臉上陰雲密佈。而現在又是演的哪一齣?
劉禹同的表情凝固了一下,“什麼江文清,我不認識這個人啊。我還有事,拜拜。”
“額……誒……”
劉禹同招了招手,跑到了自己的室友跟前。
五個人,四加一。
江文清不見了。他從他的世界裡消失了?
夏廷宇跑進了店裡。“大天……”
“我知道了。她要走了。”
“什麼?”張燃大條道,“誰要走了?”
“你什麼意思?”夏廷宇的表情有些僵硬,“你是說,她要選擇自行了斷嗎?”
“恩。”
“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了這些?”
“怎麼可能。我是看你急急忙忙跑進來了。劉禹同身邊,沒有他不是麼?”
“你這個人怎麼冷淡?你就沒有感情嗎?”
“我……還什麼都沒說呢……”被夏廷宇一吼,陸刑天的臉上居然露出了些許委屈的神色。
“……”夏廷宇鼓着個臉,一副很暴脾氣的樣子。
“時間還來得及。鬼只有半夜纔會行動。我們還得等天黑,不然見不到她。”
“你們在說什麼啊?”四六不懂的張燃被晾在了一邊。
“你想怎麼做?”
陸刑天抱了抱胳膊,很欠揍的斜視了一眼夏廷宇,“聽你的。”
“我想讓她要找的人……去見她一面。可是……他還會聽我們的嗎?”
“那就硬拉着去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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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的訓練都結束了。爲了輕鬆,學生們真是懂得看臉色行事了。
一解散,夏廷宇就癱在陸刑天背上了。雖然運動量並不大,但對於一個一天都心不在焉,昨晚又熬夜踢騰的青年來說,也是夠嗆。
晃晃悠悠走在回宿舍的路上,身後沉重的喘息聲越來越近。
“那個……”熟悉的聲音隨着輕拍響起,“你是不是姓夏?”
夏廷宇回過頭,接着心裡就開始不是滋味了。“怎麼了?”
“我們果然是認識的吧。”
“我們不……”
“你們認識不假。我,你也認識。”陸刑天指了指自己。
“你姓陸?”
“恩。”
“我打聽了很久纔打聽到你們。”
“你找我們做什麼?”夏廷宇沒精打采道。
“你們……是不是知道些什麼?”
“知道什麼?”
“我的事。”劉禹同尷尬的笑了笑,“今天中午看見你我就覺得你好熟悉,我該跟你打招呼。但是我好像真的沒見過你。怎麼說呢?我嘴有點笨。”
“似曾相識?”陸刑天提醒。
“對對對。從今中午我碰見你開始,我就覺得,我心裡有些空虛,有些心慌。我覺得我好像忘記了些什麼,包括你在內。”劉禹同的語速開始加快,呼吸也越發急促起來。他開始激動,好像是碰到了一個知音。然後他的眼圈開始發紅。“我覺得你應該知道。我覺得你可以告訴我。我是不是……在尋找什麼?我是不是丟掉了一件很重要的東西?我是不是忘記了很重要的事?我……也許突然這麼說你會覺得很奇怪。我也覺得自己很怪。突然就……對一個陌生人……突然就……覺得好難過……我……我是不是……”
劉禹同開始語無倫次。高高的個子卻因爲想要掩飾自己的失態,把腰彎的很低,把頭低的很矮。
“想知道一切的話,晚上十一點去北山下面的那片湖。”陸刑天扔下一句話。
“哪裡?……”
“你會知道去哪裡的。”
“那門禁……”
“明天會下雨,不會軍訓了。可以一晚上不睡覺。你的決心不會就這麼點吧。”
“呵呵……就算是要訓練,就算要體會暈倒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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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夏廷宇是一點也坐不住了。他躺在牀上一會兒一個姿勢,翻來覆去的弄得牀咯吱咯吱的響。
“我跟你出去溜達溜達吧……”陸刑天滿臉黑線的斜愣着影響自己看書的根源。
“哦。”
夏廷宇下了牀,看到了陸刑天的下鋪,乾乾淨淨的下鋪牀板。
那裡好像從來沒有住過人一樣。平平的放着一塊硬硬的牀墊,那時候的被褥還是夏廷宇幫忙套的,現在卻是什麼都沒有了。
今天一天也是奇怪。本來江文清就因爲體弱,跟別人沒什麼交集。今天居然連張燃也對這個人失去了印象。而且好像還有一股力量在影響着他深究這件事。
“走的真乾淨,什麼都沒有留下。”
“她給我們留下了記憶。”
“你都想通了些什麼?”
“江文清那個孩子可能一生下來就夭折了,正好碰上了那女鬼。你還記得嗎?江文清的那塊玉。”
“要是沒了那塊玉會怎麼樣?”
“江文清已經是死了十八年的人了。玉是支撐他的唯一支柱。你說呢?”
“天吶……”夏廷宇想象了一下一具腐敗了近二十年的屍體,有些犯嘔,“她一定恨透了那個封住自己的道人。那個道人真壞。不過這麼多年都是恨,卻沒有變成厲鬼。說不定,她也是個善良的鬼。”
“但是,人家也是做那一行的。有鬼不抓,留着能賺的錢不要幹嘛。”
“……”
不自然的,兩個人已經踱到了那個熟悉的地點。天剛剛擦黑,湖邊卻是早已經沒有人了。
奇怪的是,這裡的景色很陌生。雖然已經經歷過,但畢竟沒有從這個角度見過那片院子。黑壓壓的一片牆代替了本應該的一片湖,怎麼看都有些讓人毛骨悚然。好像自從上了那個階梯以後,他們就被帶去了一個新的地方。
轉身一看,身後的臺階居然也變了。
變成了短短的,兩隻手就能數過來的幾級臺階。
“進來結界了,看來時間差不多了。”陸刑天指了指左邊不遠處的一溜夜色中白牆,“去開門吧。”
夏廷宇跟着陸刑天默默的走上前去。說實話,直到現在他還是有些微微的緊張。
門是虛掩着的,可以看到一條窄窄的縫隙。跳動的暗黃色光在門縫處閃耀着。是燭光吧。
心在悸動,夏廷宇顫抖的手輕輕撫上木門,“吱呀——”,門開了。
門檻非常的矮,夏廷宇並沒有特意去邁。
門內是一家的回型院,左右兩邊都是房子,玄關與正房之間是長長的浮雕青石板鋪的小徑。月色下,大院寧靜的像湖面一般,只有門口小臺子上的燭光,跳躍着,有些躁動。
夏廷宇回頭看了一眼跟進來的陸刑天,接着踩上了青石小路,順着窄窄的小徑,走向了正房。
正房的門緊關着,但通過白白的油紙窗可以看出,裡面也是閃着些暗黃色的燭光,跳躍不定。
猶豫之時,夏廷宇面前的門突然被打開了。門內是一個姑娘。
兩個人同時被嚇了一跳。等女孩回過神來,接着扭頭轉了身。
“魂魄一體了。如果你心中無恨,自然會控制住魄內的怨氣,見到的人也不會死的。”陸刑天淡淡的說。
姑娘穿着一身棕綠色的軍裝,兩隻麻花辮兒從後腦順到後頸,搭在兩肩。
“你是抗日軍啊?”陸刑天問。
“你們來這裡做什麼?”
“你覺得這樣就好了嗎?心智不定的話,到了下面你連轉世的機會都沒有。”
“這樣不是挺好嗎?我找到了一直在找的人。我的心願了了,而且我也不會再害人了。”
“那你既然幫所有人都抹掉了記憶,準備撒手了,那爲什麼要留下我們呢?”
“指明燈……我希望你們能記住我……”
“僅僅這樣就可以了嗎?”夏廷宇道,“你怎麼這麼自私?你留下了我們,拋棄了劉禹同,拋棄了那麼多跟你有關的人……你知道我們心裡是怎麼想的嗎?”
姑娘轉回了身子,慘白的臉上有了表情。
陸刑天衝姑娘聳了聳肩。
“有人因爲你死了,所以就這麼罷了嗎?那些人的命這麼不值嗎?你爲你自己做的爭取就這麼白費了你真的是這麼想的嗎?”
“……”
“我不知道你曾經發生過什麼,不知道你跟劉禹同的前世曾經許過什麼承諾,既然找到了,這麼多年了,你就一句話也不想跟他說嗎?”
“……我已經、不相信命運了。”姑娘笑了笑,那麼悽慘,那麼美。“命運真的很頑皮。在我們最愛的時候將我們分開,又在我不再相信命運時一次次顧及我們。我的魄被封的時間長了,生恨時間久了,出來以後就不認識他了。她只會拼命的找人復仇,對這個玩弄她的時間復仇。所以,我只能這樣做了。我不能讓他身邊的人繼續出事。對不起,給你們添麻煩了。”
“可是他一直都在你身邊啊。不管你是人,還是鬼也好。”夏廷宇拼命的喊着,好像是在爲一個人辯解。這種感覺很熟悉,這種、從心底裡壓抑着一種感覺,想要爆發出來的感覺。就像面對着九命貓妖,或是牽起白裙子女孩的手的那一刻。
“我知道的。”女孩苦笑了一下,“我們一直都在一起,只不過一個是人,一個是附着人身的鬼。一個什麼都不懂,一個承載了太多。”
話音落,本來被陸刑天小心合上的玄關大門被大力的撞開,黝黑的身影氣喘吁吁的跑了進來。
“秀秀……我一直在,我一直都在的。秀秀……”男人的雙目在黑暗中搜索着女孩嬌小的身影。他上身的衣服破了一個口子,可能是半路上衣服被樹杈劃破。裸露着的後背露出兩道十字交叉的淺色痕跡,像是兩道刀疤,刺眼地刻在他的後背。他踉蹌着在青石板路上跑着,顯然是是着了急,一次次被浮雕路面凸起的石層絆倒。
“大龍哥哥……”
男人跪在了半路,越是使勁,越是站不起來。
姑娘三步並作兩步,跑到了男人身邊。
“對不起……大龍哥哥……我害怕,我害怕我找不到你,所以……一直沒有……”
“不礙事的,秀秀。都是你的選擇。我可以等你。”
之後,兩個人都不說話了。
劉禹同安靜的倒在了姑娘的懷裡,姑娘安心的半跪在地上。
茂盛的桃葉間,圓月掛在夜空,稀疏的幾縷薄雲慢慢散開。
圓潤的玉石從女孩纖細的指尖滑落,月光下,晶瑩剔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