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行內。
伴隨季平安的手指,輕輕點在地圖上的某個位置,旁邊笑眯眯的老經紀臉色微微變化了下。
“這位道長想租賃這一間院子?”他確認般詢問。
季平安笑着看向他,理所當然道:
“這院子雖位置略偏了些,但我喜好清靜,正當是個讀書的好地方,何況一整個院子價錢比旁的低了一半,爲何不選?”
老經紀瞪着眼睛,不確定這年輕的道長是真不懂,還是揣着明白裝糊塗。
遲疑片刻,苦着臉道:
“您也看着了,這價錢之所以低,自有其道理。”
“願聞其詳。”
老經紀嘆氣道:
“我也不瞞您,這宅子邪氣的很,自從原主人搬走後,這地方換了五六次租客,但沒有一個能住滿一個月的,據說,此處每逢夜晚,常有鬼祟哀鳴,陰風吹枕。雖沒死人,但那些個租客跑的慢的,也都生了大病一般,之前也有據說懂法術的道爺去住,也照樣給嚇得捲鋪蓋跑了……”
按理說,身爲商人,這種話不該說的。
但老經紀也沒辦法,縣城本也不大,這年頭有什麼新鮮事,本地傳的極快。
如今城裡很少有人沒聽過這“鬼宅”的大名。
他若不去說,要不了多久,這道士也會明白過來,到時候也是麻煩,且對商鋪的聲譽也不好。
他苦口婆心道:“客人還是最好換一處。”
季平安卻笑容不改,指了指自己的木劍:
“天下哪裡有道士怕鬼的道理?”
見後者還要開口,他笑着擺手:
“這樣吧,我且暫租一月如何?若是真住不了人,再換便是,絕不爲難你們。”
見季平安堅持,老經紀無奈,只好應下。
心中則給眼前人打了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標籤,心說那宅子可厲害的很,少年道士初生牛犢。
雙方很快辦好了契約,老經紀親自領着季平安沿着主幹街道,一直往西。
抵達縣城邊上的時候,才距離一座獨門獨戶,破敗清幽的院子停下:
“這是鑰匙,我便先回了。”
說完,老經紀彷彿生怕沾染上什麼般,快步跑了。
季平安啞然失笑,獨自一人站在門外。
不必回頭,便可通過神識得知,附近一些住戶都在好奇朝這邊打望。
只是沒人敢靠過來。
搖了搖頭,季平安用鑰匙開了門,進入院子,果然看到院中滿是灰塵落葉,還結着一些蛛網。
一進的院子不大,一覽無餘,庭院中一株大樹光禿禿的,井中也飄着厚厚的葉子。
季平安卻渾不在意,關上院門後,輕輕甩了下衣袖,一陣清風拂過。
很快,院中便清理完畢,井中自行涌出凜冽井水,凝聚爲水人。
枯葉凝聚爲木人,泥土凝聚爲土人……
一個個以“星官術法”拘成的傀儡忙碌起來,不多時將院子打掃的乾淨整潔。
季平安又外出一趟,買了些簡單的生活用具,再次吸引了一波關注。
等到了下午,原本髒亂的院子已經煥然一新,季平安坐在用術法編織成的椅子裡,一邊煮茶,一邊翻看城中隨手買的一些書籍解悶。
儼然一副慵懶高人模樣。
“一個月,應該足夠了吧。”季平安靠坐在藤椅上,望着高天出神。
抵達城中,大搖大擺地選擇一座鬼宅租住,這一切都是爲了“尋找陳玄武”做鋪墊。
若是暫時找個地方居住修行,以他的財力,日日住客棧更舒服。
折騰這一遭,一方面是不確定他要等的人,具體哪一天會來。其二,也是更方便。
當然,若是對方短時間不來,他也不急,在這清淨地修行也是好的。
念頭轉動間,他閉上眼睛,再次開始吐納。
太陽漸漸西沉,天黑了,院中被月光照亮。
整個宅子中愈發陰森可怖。
陰風忽然捲起,季平安耳廓微動,隱約聽到了哀哀的哭泣聲,類似人,但又不像,彷彿有人捏着嗓子藏在不知何處。
“嗚——”
“嗚嗚——”
只聽着,便令人毛骨悚然,心生悲涼。
再然後,又多了老者的咳嗽聲,男子含混的喝罵聲,嬰兒的啼哭聲,以及亂糟糟,彷彿大羣人吵鬧喧囂的聲音。
這些聲音越來越近,彷彿就響在耳畔,似乎有大羣年齡各異的人,圍繞着他的四周轉圈!
倘若是普通人,只怕早已被嚇得亡魂大冒。
然而閉目養神的季平安卻嘴角翹起,然後他睜開了眼睛。
下一刻,那本已經近在咫尺的聲音,同時消失不見了。
他擡手“啪”地打了個響指,一束火焰自行燃起,在空氣裡懸浮凝聚爲一根由火焰構成的蠟燭。
光芒照亮四周,遠處更顯得陰森可怕。
有那麼一瞬間,黑暗裡彷彿潛藏着密密麻麻的,黃綠色的眼睛。
“怪不得……”
季平安嘀咕着,然後心血來潮般笑道:
“相逢即緣,便送你們一番造化,能獲得幾成,便看你們自己了。”
說着,他隨手一招,膝蓋上那本白日裡從書攤上買來的,讀書人最常見的《聖賢書》落在手中,季平安捧卷誦讀。
聲音中正平和,不大,卻如春風化雨,傳遍周遭。
起初,還一切如常。
而漸漸的,那院中的陰風潰散,無處不在的鬼祟妖邪氣息,也悉數消失不見,被一股無形正氣填滿。
黑暗中,一雙雙眼睛浮現。
飄動。
然後其中一雙深黃色的眼睛漸漸朝火光靠近,當它踏入火光範圍,終於顯出本體。
那赫然是一隻蒼老的黃鼠狼,身材佝僂,毛髮稀疏,眉毛的位置花白,眼神中卻帶着智慧的光。
老黃鼠狼人立而起,而後竟盤膝在地,用詭異的姿勢盤坐,聽得如癡如醉。
它身後,越來越多的年輕的黃鼠狼走出來,警惕地盯着讀書的季平安,漸漸的,也沉入書中道理。
時間一點點流逝。
翌日晨光熹微,小院附近的一些百姓起牀,走出家門。
這年月的百姓醒的普遍早,天還沒亮,就爬起來忙碌。
只是今日不少人出門後,不禁怔住,隱約聽到了孩童的郎朗讀書聲,從遠處的“鬼宅”中傳出。
……
……
朱夫子昨晚睡得並不好。
腦子裡一直惦記着昨天的那件怪事。
清晨,他起牀時候,妻子已經備好了早飯,等他洗了臉,坐在飯桌旁喝着米粥,仍舊顯得魂不守舍。
“怎麼了,莫不是着涼了?”老妻詫異地看他。
朱夫子搖頭,說道:“我就想着昨天那個人,總覺得不簡單。”
他昨天將撿到的銀兩帶回家後,始終心緒不寧,後來終究還是沒忍住,去牙行打探。
好在容貌記得清楚,那道士也果然去了。
可當他從老經紀口中得知,季平安租了那座城西的鬼宅後,便止住了去探訪的心。
只是身子不去,心卻始終放不下。
老妻勸道:
“伱啊,就是看那些神鬼志怪的話本看多了,哪裡那麼多稀奇?就是巧了罷了,人家恭維你一句,說句好話,你便當真了。那房子最便宜,也不是第一個住進去的了。沒準過兩天就嚇跑了,甚至都未必能撐過去一晚。”
朱夫子放下粥碗,起身道:
“我出去逛逛。”
“哎,多穿點,入冬了。”老妻忙道。
等朱夫子走出家門,鬼使神差地沒有去熟悉的酒肆,而是稀裡糊塗,就走到了縣城西邊。
然後就看到迎面走來幾個熟人,議論紛紛。
“發生什麼事了麼?”他上前詢問。
“呀,朱夫子啊,”一人嚇了一跳,先拱手見禮後,這才神秘兮兮地說:
“出事兒呀,你聽說沒有,昨天那邊那鬼宅裡住了個年輕的道長?” 朱夫子眼皮一跳:
“如何了?莫不是鬼祟害人?那小道長出事了?”
友人搖頭,興奮中帶着敬畏道:
“不是啊,不是!
我跟你說,今早在那附近的人起來,你知道看到什麼了嗎?一羣黃鼠狼,成精了一樣,口吐人言,跪在院子裡,跟着那位道長讀聖賢書!念之乎者也!
太陽快出來的時候才停,那老黃鼠狼還當衆稽首,跪地叩拜,和人一模一樣……然後才帶着一羣小黃鼠狼進山裡去了……
如今都在傳呢,那定是一位高人,連妖精都能教化着讀書呢……”
朱夫子愣在原地,後面的話幾乎都沒聽清。
接下來不過一日,縣裡新來的年輕道長教化妖精的事蹟,便在城中風一般傳開。
無數人去看稀奇,只是卻也壓根不敢真的靠近,只是遠遠瞻仰一番。
當季平安再次從院中出來,在城中吃飯的時候,沿途走過,街道兩旁不時有人投來敬畏視線,還有人拱手行禮。
他只一笑而過。
原來那所謂的鬼宅,無非是一羣開啓靈智的山精野怪因那屋子長久無人住,便佔了,夜晚裡來睡。
所以才驚走歷任租客。
倒也不是“重生者”,只是簡單的精怪,連“妖”都還夠不上。
深山中本就有一些精怪修行,只是過往艱難,如今天地復甦,纔跟隨本能修行。
季平安雖與妖族宿怨極深,但他不是衛道士,倒也不會對所有妖類都喊打喊殺。
如這般山精野怪,沒有作惡殺人過,且有向道之心,他也不介意隨口點化一番。
若能如北陵城那般養成一個巨柳山神,也能護佑一方平安。
當然,這黃鼠狼就算有朝一日真能修成,那也是至少百年後的事情了。
“嘖,本還想着如何不着痕跡地打出名氣,這倒是比預想中更順利。”
季平安思量着。
接下來一些日子,他每日只在院中讀書修行,偶爾外出吃飯。
縣裡的百姓偶有膽子大的,上來攀談幾句,便如得了高人賞識一般興奮。
黃鼠狼也沒有再來打擾,倒是知禮。
這小縣裡朝廷也都沒什麼高手,最近的國教道觀都距離很遠。
季平安鬧出的這一點小動靜,在凡人眼中是神蹟,但卻還不足以驚動朝廷和道門。
倒是那朱夫子來了幾次,向他請教修行之事,季平安便隨口傳授了一篇養氣的入門法訣。
對凡人而言,也只是強身健體的功效罷了,便也惹得朱夫子大喜過望,時常送來新鮮吃食。
這讓季平安感慨莫名,回憶起當年化凡的那百年。
什麼羣星歸位,妖族戰爭,佛主、掌教……諸般翻手滅城的大人物,距離凡人太遠,倒是如這般尋常小事,才找回行走人間的真實來。
如此又過了十日,就在這個月底的前兩天,某個傍晚。
季平安的小宅子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你就是縣裡新來的高人?”
一個穿着樸素布裙,容貌平庸,身材略顯臃腫的中年女人,大大咧咧推開了院門,走到了閉目養身的季平安身前,在他對面坐下。
“‘高人’談不上,只是行走江湖的一朵浮萍罷了。”季平安睜開眼睛,笑着說道。
語氣中,竟絲毫沒有意外。
平庸女人略顯驚訝地看了他一眼,忽然神色曖昧地說:
“你不好奇我是誰?找你做什麼?”
季平安笑着微微起身,卻仍舊保持着慵懶的坐姿,擡手拿起那隻朱夫子送來的紫砂壺,一隻倒扣的茶碗自行掀起,將自己湊到壺嘴。
待注滿後,又蹦跳着,將自己送到了女人面前。
“有朋自遠方來,當以禮相待。至於其他,想說時自然會說,何必發問?”季平安放下茶壺笑道。
平庸女人定定看了他片刻,似乎試圖看透他,片刻後,女人笑了:
“我最厭煩你這種故弄玄虛的人。”
季平安雙手交疊,保持微笑。
下一秒,女人收斂笑容,淡淡道:
“打開天窗說亮話,若我沒猜錯,你是重生之人吧!”
季平安依舊保持笑容,似乎沒有被戳破的緊張與驚愕。
平庸女人眯起眼睛,這和她預想中的反應有些不同。
在她看來,對方身爲重生者,一旦被自己突兀點破,必然會有本能的緊張。
甚至會應激施法動手,也不意外。
這都是很正常的反應。
可對方平靜的可怕。
難道自己猜錯了?
可那如何解釋這副淡然姿態?
至於對方是否是道門的人,故意佈下的陷阱,女人在到來前,早已反覆調查過,確認周圍並無道門行動痕跡。
這才直接上門。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終於,季平安淡淡反問。
這句話。卻也相當於承認了。
平庸女人壓下心中疑惑,重新露出笑容:
“道友若不是,那邊權當我沒來過,若是……”
季平安眼神內涵:“若是,又怎樣?”
平庸女人神態倨傲,嘴角微微翹起:
“若是。那就要用新的身份與你對話了。”
頓了頓,女人盯着他,平靜說道:
“道友,‘人世間’向你問好!”
說出這句話的同時,女人在心中猜測着對方的反應。
是詫異和驚愕,還是對這個名字的迷惑。
她都不意外。
然而眼前年輕道士的反應卻有些……奇怪。
那看向她的眼神,帶着些許促狹味道,嘴角的笑容也漸漸擴大。
而其說出的下一句話,便真正令女人神態大變。
只聽季平安慵懶地靠坐在藤椅中,雙手交疊,語氣悠然道:
“衛卿卿,兩個月不見,你便不認得本國師了麼?”
晴天霹靂!!
這一刻,平庸女子神色驟然大變,她近乎看到神靈般猛地站起身,下意識後退,與此同時,容貌大改。
僞裝被破,恢復了原本的容貌:
頭戴白綾,身披素衣,披麻戴孝,年紀約莫三十餘,下頜稍尖,雲鬢規整,眼寒如秋水。
大幹時代,“御靈道”修士,衛卿卿!
當初季平安與夜紅翎、俞漁一同調查雲林禪院案件,並追溯到了錢塘縣城。
而後,一腳踏入搬山道人佈局的陷阱裡,季平安直面“衛夫人”。
並點破了她的來歷,也澄清了二人間的誤會:
衛卿卿的夫君,曾經大幹王朝的名將“衛無忌”,並非季平安與神皇所殺,而是大幹朝廷所殺。
在那之後,季平安與之達成協議,幫助她尋找衛無忌,而衛卿卿則配合他,共同演了一場戲。
從而通過了“搬山道人”的考驗,正式加入重生者組織“人世間”,也成爲了季平安安插在該組織的一枚暗子。
這一切說起來好像很久前發生,但實則也就隔了幾個月。
“你是……你是……”
衛卿卿愕然失聲,實在是被這一幕衝擊到了,甚至於,她險些控制不住,釋放出“鬼”,身後隱約有紅色燈籠虛影飛起。
但下一秒,便被她壓制了下去。
而安然端坐的季平安也解除了僞裝,恢復了真容,笑盈盈看着她:
“怎麼?很驚訝?”
衛卿卿張了張嘴,一時不知如何迴應,她道:
“你不是應該在餘杭……我聽過了你鬥法的事……對了,還有前些日子,餘杭城大雪,險些被妖族覆滅,傳言中你曾現身……”
對普通人而言,消息傳遞緩慢。
但對於“人世間”這種組織來說,時隔一個多月,國師現身餘杭城的消息,早已獲知。
至於季平安失蹤,反而是隻有少數人知道的情報。
衛卿卿當初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整個人是震驚的,作爲少數的知道季平安真實身份的人之一。
她隱約能猜到,季平安恐怕是啓動了某些“底牌”。
但仍舊感到震驚——畢竟,她當年死的時候,季平安還遠不是後世的最強星官。
而此刻,大周國師竟以這種方式,出現在自己面前,如何能不令她驚悚,失態?
至於季平安,面對激動的衛卿卿,只是輕輕頷首,笑道:
“消息已經傳開了麼,沒錯,那幾個妖王,是我殺的。”
……
傍晚做了做細綱,接下來一段劇情大概捋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