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中先是陷入一陣靜默,在場幾人似乎被季平安的想法鎮住了。
“這怎麼可能做到?”
行止道人第一個搖頭,他也活了很久,對人性看的很清:
“這可是在大道上更進一步的機會,哪個強者不心動?況且,你要知道,一旦我們猜測的局面真的發生了,到時候必然是頂層強者的一場決戰,而神藏境又很難殺死彼此。
也就是說,獲得權柄的那個人如果不選擇晉級,就不可能守得住權柄,會被其餘人聯手奪走,所以想想就是做不到的事。
就像你,當年那麼強,不也被妖國國主設計,圍攻死在了界山?自古以來,沒聽過哪一個神藏境真的舉世無敵的。”
然而青絲飄灑的琉璃菩薩卻沒有跟風,而是看向了季平安,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容貌脫俗的女菩薩忽然輕聲開口,說道:
“不,有人曾經舉世無敵,面對圍攻也可立於不敗之地。”
行止真人愣住了。
他“死”的太早,又不曾外出過,並不知道“大周國師”的存在。
但琉璃知道,國師曾經做到了這點。
以一己之力壓得天下臣服,其餘強者圍攻也拿不下他。
因爲其他神藏只當過一次神藏,而國師已經是第二次。
他對“道”的理解,本就是古往今來第一人。
“你準備爭奪權柄,選擇不去晉級,並將其守住,不讓其他人獲得?”琉璃微微仰起頭,走到了季平安身前。
她的赤足微微踮起腳尖,十粒晶瑩潤澤的腳指抓地,讓自己高了幾分,幾乎貼在他臉上。
只爲了用她那雙可辨別人心的眼睛,看清眼前男子的心。
“是。”季平安坦然說道。
沒有什麼猶豫的,無論前世今生,他都未曾真的將自己當做高高在上的仙人。
正如巔峰時期的國師,也會如凡塵之人般嬉笑怒罵,這是刻在他骨子裡的東西。
是真的……琉璃眼睛亮了幾分,忽然認真道:
“但這很難,可能會死。”
季平安笑道:“我在意這些嗎?”
“紅塵仙的誘惑你也不要?”
“如果代價這樣大,那這仙不修也罷,”季平安說道,頓了頓,又補了句,“而且,我不相信成爲紅塵仙必須以鯨吞世界爲代價。”
他心中有個大膽的想法。
假如籠罩九州的陣法,是通過從宇宙中吸納靈素灌入世界,那爲什麼人不可以直接從宇宙星光中汲取靈素,獲得晉升呢?
就像……在這極地,絕大多數修士都很難修行,但卻是季平安的主場。
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也許,他爲了探尋回家之路創造的星官途徑,本就是無須依賴所謂陣法的。
當然,這只是猜測,還需要進行一些小小的驗證……
所以他沒急着說,而聽到他這些話的琉璃眼睛定定的,沒來由的,她嫣然一笑,百媚生。
這一刻,她終於確定,自己的選擇沒有錯。
如果她要修的是佛,那眼前的男子就是這座世界最像“佛”的那個。
“不是……你們小兩口能不能顧及下貧道的感受……”行止道人罵罵咧咧退出直播間。
琉璃臉一紅,嗔怒地瞪了他一眼。
黃瑛嘖嘖稱奇,就差抓一把瓜子了。
行止真人看着師弟,皺眉道:
“離陽,所以你想做那個挽天傾的人?你別忘了,當年九州那些人是如何將你視爲仇寇的。誰會信你?支持你?你敵不過整個世界。”
季平安笑了笑,道:“師兄,你沉睡這段時間,外界已經過去五百年了,我的名聲現在已經與當初大相徑庭,當然,最重要的是,我現在有很多很多朋友。”
行止愣了下,苦笑道:“看來你小子身上的秘密比我想象中多。”
他仍舊將信將疑,也不覺得師弟能成功。
但就算不爲了天下蒼生,只爲了自保,爭奪權柄也是必須要做的。
所以,能不能挽天傾,是奪得權柄之後的事情。
眼下他們的目標,是想法子恢復修爲,爲不遠的爭鬥做準備。
“對了,”季平安忽然道:
“還有一個疑問沒有解答,那就是第四聖的事。既然當初有四名紅塵仙,爲何我們的歷史中只知道三個?那第四個是誰?爲何沒有留下衣鉢?”
行止真人搖頭道:“不知道。這座宅邸裡沒有答案,也許穹頂降臨後,會知道吧。”
琉璃側頭看季平安,眼神擔憂:“你覺得裡頭有問題?”
季平安點頭:“我的確有點擔憂。”
他想起,自己蒐集的九枚碎片裡,也沒有第四個紅塵仙的蹤跡。
這位第四聖,明明存在於歷史中,卻好像別抹去了所有痕跡。
他忽然有種強烈的擔憂,這失蹤的聖人也許就是一個大的變數。
念及此,他下意識進行了推演,然後愣了下,察覺到了危機正在逼近。
“那你接下來準備如何做?在這裡靜心參悟九州盤,還是……”行止真人問。
季平安回神,笑道:“當然是在這裡參悟一段時間。不過在此之前,我得先做一件事。”
“什麼事?”幾人異口同聲。
季平安看了眼那與星辰碎片材質相同,卻大了許多倍的“九州盤”,心想,如果說巴掌大的一塊碎片,就能讓自己吞吐吸納星光的效率提高數倍。
那這麼大一塊“碎片”,豈不是能讓自己上天?
將吞吐修行的速度提升到一個空前絕後,且恐怖的程度?
尤其在這放逐之地,他們甚至不用隱藏,可以放肆地狂吸。
“我準備順手先晉升個觀天。”
季平安說道,語氣就像是說喝水吃飯一般輕鬆寫意:“然後解決個小麻煩。”
……
……
另外一邊,極地山谷外。
瞎了眼睛的老道士盤膝坐在一顆大石頭上,手裡拎着的魂燈釋放出一圈光芒。
他已經在這裡坐了一天一夜了,但季平安還是沒出來。
“道長,那位季公子,要在裡頭呆到什麼時候?不會出事了吧。”
旁邊,瘦巴巴,一臉苦相的蠻族老城主忍不住問。
顯然,對極地的變化極爲關注。
老道士沒好氣道:“我怎麼知道?不過你這擔憂也不無道理。”
他突然覺得,季平安可能真的遇到麻煩了,用腦子想想,都知道這神秘之地肯定藏着大恐怖。
這風雪屏障,連神藏都難輕易攻破,那滅殺兩個坐井,還不是輕鬆?
這麼一想,他突然心情好了許多,暗忖:嘿嘿,莫非這就是運道?
那賊子搶奪道爺的機緣,但實際上,不也是替道爺去探路了嗎?
若是死在裡頭了,那便是替道爺擋災了……
他越想越覺得可能性巨大,這時候看了眼蠻族罪民,忽然問道:
“你們在這裡生活這許久,就對極地毫無瞭解?比如這鬼地方爲啥靈素這麼稀薄?人修行這麼難,但雪原裡那些野獸倒是一個比一個殘暴厲害,真他孃的不講理。”
老城主苦澀道:“道長莫要說笑,我等若知道,豈會這般悽慘。”
也是……老道士嘆氣。
老城主繼續道:
“至於雪原野獸,的確與咱們不同,或許和與妖相近有關,妖族強者來這裡,雖然也會力量受限,但受到的影響遠比人族、蠻人小,或與修行方式差別有關。”
瞎眼道士撇嘴,傲然道:
“妖族茹毛飲血,與野獸無異,修行也只知道吞吐日月精華,粗鄙之極!當年與你們蠻人聯手,不也敗了?
整個妖族強者在界山圍殺我們人族的離陽真人,結果被屠的漫山遍野屍體,元氣大傷,那什麼國主還效仿我們人族用計策,結果凡遭其誤,東施效顰……
呵,你還替其吹噓,妖族修行法還能更優不成?這裡也就沒有妖族,否則現在出來一個,本道爺只須略施手段,就能令其跪地求饒……”
這時候,突然,遠處的寧古城北門跑出來一羣蠻人,大步本來,速度極快,爲首的赫然是狩獵隊的那個黝黑堅毅的青年“塔”。
塔跑到近前,神色慌張:“城主,有妖來了!”
?
瞎眼老道士吹噓姿態一凝,緩緩轉過來,頭頂飄起一個問號。
蠻人城主也吃了一驚:“又有強者來了?是王庭送來的,還是……”
塔神色焦躁不安:
“是獨自一個穿過雪原來的,剛進城,進來就找人打聽極地的情況,我趁機跑過來通報。那妖來勢洶洶,殊爲不善,咱們一個人回答的稍慢了些,就被其隨手殺了!”
城主大驚失色,沒想到這新來的,竟然比前頭兩個還兇殘。
老道和那男女雖也瞧不上他們,但起碼沒殺人,尤其那男女還給了他們食物。
哪裡想到,來了個妖族竟這般殘暴?
“道長!人妖不兩立,蠻人也是人啊,還請道長除妖!”城主哭嚎。
剛纔還在吹逼的瞎眼老道士一時間尬住,騎虎難下。
但他因歷史遺留問題,對妖族的確仇視,這會有心裝逼,冷笑道:“區區妖族,竟如此猖狂,那廝可曾自報家門?”青年塔用力點頭,說:“對方自稱妖國上任國主。”
??
老道士腳一滑,險些從石頭上摔下來,人都懵了,懷疑聽錯了。
也就在這時候,忽然,有蠻人看向寧古城方向:“來……”
衆人望去,瞳孔驟然收縮!
只見飄着雪沫的大地上,一道人影起先如一粒米,眨眼功夫如鴿卵。
再然後,就已經出現在了峽谷口,衆人前方。
那是個老叟。
穿着一身灰撲撲,但價格不菲的袍子,略顯佝僂,臉上爬滿皺紋,頭髮略顯散亂。
手中拄着一根佈滿花紋的石頭手杖,兩側耳垂上各自懸掛一枚白色的,收尾銜接的“玉蛇”。
容貌並不出衆。
但不知爲何,但凡與之視線接觸,便有種被兇殘冷血的猛獸盯上,呼吸凝固,隨時會被吞噬的可怕錯覺。
妖國老國主甫一出現,視線掃過衆人,他的眼珠呈現褐色,但瞳孔卻竟是豎着的。
蠻人城主只覺恐懼,下意識扭頭將求助的目光,投向那名高深莫測的道長。
旋即就看到原本威風凜凜,霸氣側漏的瞎眼老道不知何時從石頭上下來了。
此刻躲在人羣后方,將頭埋在胸前,手裡的燈籠藏在身後,一副小透明姿態。
城主:“……”
塔:“……”
“呵,很熱鬧嘛,”這時候,妖國國主笑了笑,他的聲線沙啞,清楚灌入每個人耳中,“誰人能解釋一番,這裡發生了什麼?”
所有蠻人面面相覷,同時默契地後撤一步,將藏在後頭的瞎眼老道士讓了出來。
老國主笑眯眯道:“人族,你來說。”
瞎眼道士木然擡起頭,裝作一副茫然模樣,四下望去,一副我是瞎子,啥也看不見的樣子:
“誰在說話?老瞎子我眼睛不好,看不清……”
老國主笑容愈盛,忽然將拄着手杖的兩隻手之一擡起,隔空一抓。
瞎子道士大叫一聲,被無形力量牽引,一個滑鏟,來到國主近前。
跪在地上,動彈不得,他試圖站起身,卻好似被套上了無數枷鎖,被大山壓着一般,脊椎骨噼啪作響,行將繃斷。
除了嘴巴和眼珠,身體的其餘都無法指揮!
“人族,你說。”第二次重複。
瞎眼道士張了張嘴,額頭青筋綻起,但還是嘴硬道:“貧道,看不見……自是不知……”
國主笑了笑:“既然是沒用的眼珠子,那不如丟掉。”
話落的瞬間,道士臉龐突兀漲紅,渾身鮮血被操控涌入雙眼。
只聽一聲慘叫,他兩顆灰白色,早已壞死的眼珠“噗噗”兩聲,竟從眼眶中飈射出來,掉在雪地裡!
兩個眼眶頓時鮮血噴涌,只剩下兩個黑黢黢的恐怖黑洞,隱約看到青筋般的神經在蠕動。
“啊!!”
道士大叫着,痛不欲生:“我的眼睛……道爺的眼睛沒了……”
國主卻笑呵呵道:“不用裝了,剜眼雖痛,但你又不靠這死肉視物,毀去又如何?但你若還是不答,那我就要剜你真正的眼睛了。”
說着,老叟一攤手。
那掉落在地上的青銅燈盞中,紫色的火焰突兀出現在其掌心,凝聚坍縮爲一粒丹藥般的,由火焰凝聚成的圓球。
圓球中,兩個女童抱在一起,瑟瑟發抖。
姐姐努力將妹妹藏在身後,大聲討饒,但卻發不出生聲音。
國主笑了笑,微微將手攥起,頓時作爲燈芯的兩個女童渾身浴血,彷彿要被捏爆,而隨着血液流淌出來,火焰反而愈發明亮了。
“我說!我說!放了貧道的徒弟!你放了……”瞎眼道士幾乎被壓垮塌在地上,吐着血沫喊道。
接着,彷彿生怕慢了一步,竹筒倒豆子般,將自己的來歷,如何按照竹簡來到這裡,又遇到季平安的經過說了一遍。
國主眯起了眼睛,顯得極爲意外:
“你說,你在這裡,遇到了欽天監的那個季平安?身旁還有個不認識的赤足女子?他們進到裡面去了?”
“是……”
國主臉色明顯變了,在抵達這裡的時候,他就已經將神識瀰漫開,試圖衝撞前方的屏障。
但卻無功而返,並清楚地意識到,這屏障的堅固程度,不是如今的自己能摧毀的。
或許只有搬來神藏大修士,持續不斷的轟擊,纔可能打開。
而按照這道士的說法,那男女顯然是用了正確的方式才得以進入。
當然,這不是最令他吃驚的,真正令他意外的,是季平安還活着。
他從妖國出發的時候,國師還沒被圍殺,但在他抵達北關州,蠻族領地的時候,卻感應到了遙遠的南方,傳來的,監正晉升神藏境界引發的大動靜。
所以他停下腳步,等了一等,通過妖族的傳訊寶物,接收到了消息——
一般的消息,傳播速度不會這樣快,但涉及到國師死亡這種轟動九州的大事,各大勢力都不惜血本,付出大量資源,啓動法陣傳訊。
由此,老國主得知的消息裡,國師轉世的身份,便是那個季平安,其被佛主親手擊殺,一同死亡的,還有不知爲何出現在戰場上的“佛女”。
千真萬確。
可這道士卻聲稱,不久前,在這裡見到了大周國師,他如何能不震撼?疑惑?
“是有人僞裝成那季平安,還是……”老國主心驚肉跳,若是前者,還沒什麼。
但若是後者……尤其,還涉及到極地的變化。
短暫思量,他立即準備離開,然後通知妖國,甚至是佛門,進行佈置。
畢竟他眼下進不去極地,必須尋找外援。
念及此,老國主臉色變化,隨手將手心中的火焰捏爆,任憑其化作無數火星四下飄落。
瞎眼老道士啊呀一聲,流着血淚撲到雪地裡,用手徒勞地去抓那些火星,試圖不令其徹底熄滅。
其餘蠻人噤若寒蟬,已經完全恐懼的無法動彈。
老國主轉身欲走,但又想起什麼,轉回身,準備將這些知情者殺死,以防消息外泄。
然而就在這時候,忽然間,峽谷中那堅不可摧的風暴屏障突然盪開一圈圈金色漣漪,一個通道緩緩浮現。
繼而,在人們的目光中,一襲青衫從風暴中走出。
老國主瞬間停步,視線死死鎖定在來人身上,似乎在將其與情報中的面貌進行對比。
並且,在神識的感應中,他很確定,眼前之人並非僞裝。
季平安視線掃過現場,在看到地上發了瘋般撿火星的瞎子時,頓了頓,神色冷了數分,他又看向前方的老叟,面無表情道:
“你還沒死啊。”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代入的是離陽的身份。
作爲同一代人,離陽與老國主廝殺過無數次,而最後那界山一戰中,老國主被離陽打碎了道基,也打落了境界。
離陽也被其率領的妖族強者圍殺力竭而亡。
沒想到時隔數百年,竟在這裡再次見面。
然而老國主並不知道眼前人是離陽,他只是眯起了眼睛,說道:“大周國師?你竟然沒有死。”
大周國師?他叫這個年輕人大周國師?
這一刻,蠻人們都愣住了,難以置信地看向季平安,眼睛裡充斥着不解與懷疑。
季平安意外道:“你已經知道消息了麼,這樣說來,就更不能讓你離開了。”
老國主笑了:“好大的口氣,不愧是國師,分明已經不復當初,還有這般魄力,你能從佛主手中逃走,看來是手中還藏着某些底牌,不過,小傢伙,你在老夫面前,還是太嫩。”
話落,他念頭一動,鋪天蓋地的神識風暴席捲而去!
作爲活了上千年的老妖,他是極少的,有資格在年齡上說這種話的。
可惜他不知道,站在他面前的,同樣是千年的老“怪物”。
面對那足以摧毀坐井修士神魂的風暴,季平安卻好似全不受影響,恐怖的攻勢,於他,與春風無異。
老國主臉色頓變,蠻人們也茫然無措。
季平安搖頭道:“對付你,用不着底牌,靠實力就足夠了。”
頓了頓,他嘴角少許上揚,補充道:“對了,差點忘了說,現在,我也是……觀天了呢。”
峽谷,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