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師?國師?”
禪院中,被綁縛在座椅中的雪庭和尚疑惑地看着突然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的季平安,忍不住出聲呼喚。
這一刻,雖然眼前的人沒有任何動作,但不知爲何,季平安的氣息彷彿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我想通了一些事,”季平安回過神,笑着說道:“多謝,整個九州都會感謝你的。”
雪庭茫然不解,他顯然不明白爲何國師會突然對他表達謝意。
更不知道,他隨口的一句話,竟幫助季平安打破了道尊在其思維中設置的枷鎖。
是的!
正如雪庭所說,以季平安的積累,其實早已可以晉級紅塵仙,只是因爲頭頂那座陣的存在,遮住了他的眼。
這當然無法讓他立地頓悟,突破什麼的,但原本幾乎必敗的局面,已經在此刻翻轉了過來!
更重要的是,季平安終於確定了一件事,那就是:他自己是安全的!
道尊有可能潛藏在任何人的意識中,但惟獨不可能在他身上。
因爲倘若他自己早被無聲無息侵入,那道尊沒必要給他挖坑,設置這道枷鎖。
同時,當他打破這道枷鎖,徹底放棄了從極地獲得紅塵仙法的時候,就意味着,他不會上當了。
這一刻,季平安再次想起了很多年前,看到過的那個三體的故事。
他突然意識到,道尊既然如此煞費苦心,設置這種枷鎖,阻撓新的修行體系的誕生,那恰恰說明,這就是他們最恐懼的。
他們擔心,後世出現開派祖師踏出那一步。
所以道尊故佈疑陣,所以大魔蠱惑元慶打壓欽天監,所以大半年前,佛主突然不惜耗費巨大代價,也要殺死“國師”……
一切都說得通了。
“原來如此!”
季平安只覺豁然開朗,這段時日以來,壓在他心上的大山,那撥不開的迷霧,那算不清的棋局,突然都清晰起來。
這一刻,他擡手輕輕掐算,身周驀然浮現出虛幻星盤虛影,那玄奧的虛影籠罩了整座禪院,開始瘋狂旋轉。
繼而,就彷彿藏在暗中的四聖感應到了他的“覺醒”一般,藏在水面下的冰山突兀浮出水面。
一股強烈的悸動猛然升起,季平安擡起頭,望着豔陽高照的天空,忽然低聲呢喃:
“只在今日。”
他的身軀突兀潰散爲星光,消失不見。
而坐在椅子上的雪庭,也在方纔同時擡起頭,瞪大眼睛,似乎感受到了某種令他戰慄的恐懼。
原本清明的雙眼瞬間變得渾濁,身體瘋狂地掙扎起來,鈴鐺作響。
更是一頭栽倒,連帶椅子一起摔在地上,發出巨大的聲響。
等在院外的僧人終於忍耐不住,冒着巨大風險推開院門,卻已不見“國師”的身形。
其快步跑到倒地的雪庭身旁,大驚失色,將其攙扶起來:
“住持!住持!您沒事吧……”
雪庭雙眼赤紅,臉色慘白,不斷地重複:
“他們來了,他們回來了……”
……
……
瀾州,餘杭城外。
原本空蕩的曠野如今滿是帳篷營寨。
前些日子,隨着神皇旨意發出,兵力正式開始集結,朝廷大軍與五大派的仙師們開始收攏,匯聚。
就如同一隻驟然攥緊後拉的拳頭,即將朝着敵人發出最猛烈的攻擊。
營寨中,兩道身影行走着,沿途的士兵望見,紛紛行禮,口呼:“將軍。”
換下了那一身孝服,如今儼然一副修士打扮的衛卿卿望着漫無邊際的士兵,笑着看向身旁的披着鎧甲,容貌英俊的衛無忌,說道:
“夫君,再次領兵的感受如何?”
兩夫妻的重逢,是在這半年裡發生的。
當初衛卿卿加入欽天監,也是因爲季平安答應幫她尋找衛無忌,結果“國師死後”,反而機緣巧合找到了。
衛無忌理所當然也加入了欽天監陣營,身爲曾經的大幹王朝第一名將,神皇早就盯上了他。
在收回皇權後,爲了儘快掌控兵部,神皇罷免了一大批元慶時代的將領,並啓用這大半年來,陸續重逢的,以陳玄武爲首的一羣老部將。
而衛無忌,也被神皇破格提拔,重掌兵權。
“造化弄人。”
衛無忌牽着妻子的手,不無感慨,昔年他前腳投奔神皇,後腳被暗殺,誰能想到,如今卻機緣巧合,將當年斷掉的故事,續了上來。
“的確,奴家也想不到,一夢醒來,竟已是這般。”衛卿卿感慨,繼而想到如今的局勢,不由又憂慮起來:
“只是,本想過些安生日子,卻天不遂人願。”
衛無忌神色堅毅,正要寬慰幾句,突然間,遠處傳來急促的號角聲,那是敵軍逼近的號角。
衛無忌臉色頓變,猛地一個縱身,踏空而起,朝遠處望去,只見遙遠的前方,突兀升起滾滾狼煙。
更有渾身浴血的道門修士,騎乘仙鶴呼嘯而來,筆直從天空墜落,吐了口血,大喊道:
“佛門來襲,大軍壓境,佛門以大法力撕開了一道空間缺口,南唐的主力大軍即將抵達!”
伴隨消息發出,餘杭城外整個軍營迅速集結成防禦方陣,城中無數修士也被驚動,愕然詫異。
他們沒想到,大周的拳頭還沒打過去,敵人竟然主動出擊了。
而且對方竟然直接進攻餘杭大本營,這顯然是極爲瘋狂,且不理智的舉動。
“佛門瘋了!他們這般打法,豈不是找死?”
當夜紅翎走上城頭的時候,猶自滿是難以置信。
女武夫如今乃是城中守將,甫一走上城頭,只見城牆上已經站滿了修士。
陳玄武、江春秋、裴武舉、齊念、三清觀主、黃賀、洛淮竹……密密麻麻的修行者,此刻皆手持兵刃,望向遠處的地平線。
只見地平線上,煙塵升起,好似土浪奔涌而來。
那是數不清的南唐兵馬。
更有一名名僧兵混在其中,天空中,還有一尊尊佛門法相,交相輝映。
一名鐵塔般的僧人,更是身軀龐大的宛若山嶽,每一步邁出,都引得大地震動,極爲駭人。
“羅漢堂首座!”有人認出來人,赫然是佛門唯二的神藏修士。
神藏親自領兵攻城,這儼然已是決戰的勢頭。
“御獸宗呢?爲什麼沒有提前阻攔?”有人難以理解。
忽然,一道星光墜落城頭,化爲欽天監正的身影,老監正神態肅穆,說道:
“剛剛收到消息,御獸宗出大問題了,包括火鳳在內的所有寵獸失控暴動,如今齊御主,許御主她們都在竭力控制局面,無暇分身。”
寵獸暴動……
“是妖!”突然,一道道飛劍旋轉飛來,凝聚爲一襲火紅道袍,魏華陽手提長劍,走到他身旁,說道:
“寵獸是妖,只怕是妖祖血脈在作怪。”
監正神態變了:“您的意思是……”
魏華陽目不斜視,身上劍意瘋狂凝聚,如拍案驚濤:
“你沒發現,佛主不在嗎?只怕是季平安擔心的情況發生了,這些人瘋狂進攻,就是爲了挾持百姓,逼迫我們與之廝殺,將我們拖住,拖在這裡,無法抽身前往參加決戰。”
監正愣了下,默默掐算,而後突然擡起頭,望向漸漸被染紅的天空,意識到了什麼:
“穹頂……要落下了!”
……
……雷州。
就在佛門發起總攻的同時,鎮守在與妖國對峙前線的大周兵馬,也遭遇了同樣的狀況。
當駐紮在此的辛瑤光飛上山峰頂端,就望見遠處的無數的妖族,驅趕着無窮無盡的猛獸,匯成獸潮大軍。
在上百位妖將的率領下,鋪天蓋地涌來,就如平原上決堤的河水,所經之處,寸草不生。
天空中,亦有密密麻麻的飛行妖族,遮天蔽日,更有一道道強橫的氣息輻射四方,宛若沖天的狼煙,逐步逼近。
“妖國大長老們,都出山了!”
山上聚集的修士中,秦樂遊臉色發白,妖國大長老,都是至少觀天巔峰的強橫生命,更因爲妖族的壽命極長,所以各自都有一些壓箱底的手段。
比同階人族更強,聯手之下,便是神藏境都可戰。
許多大長老爲了延壽,都是常年自封不出,此刻集體出山,寧肯消耗壽元也要打上這一場……
“這已是決戰的規模!”頭戴儒冠,身披儒袍的陳院長沉聲道。
他身後,慕九瑤與雪姬率領一羣修士走來,前者臉色有些難看,周身無數紫色的花卉盛開又消亡,極爲詭異,慕九瑤有些痛苦地說道:
“妖祖之血……在激發我族的嗜血與殺性,不對勁,這不對……”
辛瑤光與陳院長臉色變了,這一刻同時意識到了什麼:
“妖國國主不在……”
“糟了!”
……
中州。
官道上,浩大的軍陣如長蛇在大地上行走,爲首的神皇身披盔甲,手持青銅劍,已是正式的御駕親征。
按照他的計劃,等他抵達瀾州,便是發起總攻的時候,但此刻,神皇突兀臉色大變,感應到了四面八方,大周國運同時動盪。
“發生了什麼?!”
神皇拔地而起,飛在空中,茫然地感受着天地間龍脈傳來的哀鳴,隱隱意識到什麼,猛地擡頭!
……
青州。
已經沉寂了數百年的東海突兀爆發海嘯,足以吞沒城池的巨浪,瘋狂地朝岸上奔涌,無數百姓驚恐逃竄。
“張師,弟子皆已集結!”墨閣閣主抵達竹林,望向坐在屋舍中,正在繪畫的張僧瑤,說道。
張僧瑤提筆,起身,臉上帶着巨大的平靜,望着竹林外密密麻麻的畫師、樂師們。
說道:“此行,吾等務必攔下東海。”
屈楚臣、鍾桐君等弟子拱手應道:“諾!”
張僧瑤邁步出林,將手中剛畫好的一副帶着墨香的畫卷拋起,眨眼功夫,那畫卷遮天蔽日,畫中竟是此刻東海邊陲,那災難般的景象。
一名名弟子縱身躍入畫中,直達海濱,張僧瑤是最後一個走的。
他踏入畫中前,扭頭朝神都望了一眼,神色複雜:
“離陽,我只能幫你救下這一州了。”
……
北方。
這一日,北關州的大周官兵驚愕望見,蠻王率蠻族戰士,時隔數百年,再次踏入大周國境。
“迎……敵!”
……
……
神都。
小院內。
夕陽穿過大樹的枝葉,打在庭院中的藤椅上,打在棋盤上,打在躺在其中的季平安的臉上。
四方突兀爆發的決戰消息,還未曾傳入神都。
這座古老的都城,仍舊安寧平和。
街上的小販開始收拾東西回家,城門開始準備關閉,打更人拎起銅鑼,準備入夜。
炊煙裊裊升起。
季平安神色平靜,在他面前擺放棋盤的桌上,此刻放着的是厚厚的《道經》。
《道經》攤開着,書頁中,正瘋狂地刷新消息,那是身處各處戰場的羣員,在通過道經,將突然爆發的戰事,緊急發送給他。
消息頻率過於急促,以至於嗡鳴閃爍不停,然而卻好似未能擾亂季平安的心神半分。
他甚至都懶得去看一眼,只是專注地半坐半躺着,望着今日傍晚,那格外殷紅的天空。
終於,光線暗淡下來,紅霞中浮現出淺黑色,然後漫天的星辰,突然變得無比明亮。
天還沒黑,星星就亮了。
那無窮無盡的星辰,開始閃爍起來,在季平安的眼中開始旋轉,一個個週期地飛快地重複。
過往需要數百年,甚至上千年才循環一次的週期,開始瘋狂加速。
而星空飛快旋轉、移動的軌跡,變成了一圈圈的光環,就彷彿是梵高的那幅《星空》。
“到時候了。”季平安忽然說道。
然後,道經突兀停止了震動,一道虛幻的身影驀然竄出,她穿着式樣古怪的巫女袍,臉龐呆板漂亮,赫然是許久不見的器靈姜姜。
姜姜漂浮在半空,仰頭望着頭頂的《星空》,臉色浮現出巨大的迷惘。
“你看到了什麼?”季平安問。
姜姜小臉茫然道:“我不知道,但好像有什麼在召喚我,想要接引我去一個地方。”
季平安站起身,擡手拿起了《道經》,說道:“你給我指引方向。”
“……好。”
緊接着,季平安潰散爲星光,裹着那一本道經,奔上天空,按照姜姜的指引,在頭頂這副巨大的,動態的“星圖”中,曲折前進,彷彿毫無規矩。
漸漸的,周圍的世界開始變得虛幻,季平安彷彿進入了一個即處於真實世界,又超脫出真實世界的“夾縫”中。
他的身軀凝聚,出現在了一片雲海上。
雲海無邊無際,下方是九州大地,有霞光照亮了雲海,但看不見太陽。
霞光中,雲海彷彿鑲嵌了金邊。
季平安攜着道經,看向身旁漂浮的姜姜,說道:“是這裡嗎?”
姜姜神色茫然地看向前方,說道:“再往前一些,在那座宮殿裡。”
她開口的時候,雲海上還什麼都沒有,但當她話語落下,季平安果然看到了遠處出現一座“宮殿”。
一座沒有“頂”的宮殿。
若非要找個相似的,就像是“鳥巢”那種露天的圓形的體育場,或者鬥獸場,但建築風格更符合當前時代,既古老,又帶着某種奇異的美感。
“我們過去看看吧。”姜姜提議說道。
然而季平安卻站在雲海上沒有動,只是神色複雜地捧着手中的道經,看向身旁的器靈小姐,沉默了好一陣,才輕輕嘆了口氣,說道:
“道尊……原來真的是你呀。”
……